聽流氓阿德二十年:給 35 歲自己的備忘錄

by 陳默安
流氓阿德

與弟弟經常交流近期喜歡的音樂,某日他車上突然放起流氓阿德《最遙遠的距離》,十分驚喜。從未與他聊起流氓阿德,仍有緣一起引吭。想來歲月殘酷啊,弟弟也到這個年紀。初識流氓阿德是我 13 歲那年,願以此文紀錄 20 年間那些曾經進入我生命的每首歌。

流氓阿德 ft.蔡依玲《最遙遠的距離》

若要形容流氓阿德的音樂,說「不做作」恐怕稍嫌單薄。他一直都是非常「男人」的,卻不是展雄風的也不故作瀟灑不羈的,而是不吝於描繪男性的卑微與懦弱,在愛的屈辱中掙扎,自慚形穢仍咬牙說出滿腔愛意。

很類似小說家王定國描寫的因受過太多屈辱而不得不善良的那種男人:

男人的愛一旦曾經被糟蹋,他很可能就會在那種傷痛中度過殘生,而不是再去糟蹋他所不愛的女人。

王定國〈訪友未遇〉

流氓阿德的歌詞文雅又土氣,有時直接得令人羞赧。例如《最遙遠的距離》:

如果我沒你 / 人生活著啥意義

可恨我面對命運 / 是遮爾仔卑微

明知道不可能 / 還是愛著卡慘死

最遙遠的距離 / 我愛你

《最遙遠的距離》

但編曲讓這一段完全沒有自溺感,人一旦那樣單刀直入的說出自己的能與不能,有或沒有,反而很有氣魄。我特別喜歡阿德的唱法,也不是所有想愛而不可得的人都得期期艾艾。

看看這個世界:可愛與不可愛的中年

阿德創作中那種揮之不去的「懷抱傷殘的男人」印象,一以貫之 20 年,往前回溯可至 2000 年發行的《看看這個世界》。

《看看這個世界》是我第一張入手的阿德的專輯。當時編制還是流氓樂隊&阿德,封面照整個非常符合當年對樂團的想像,全身黑衣黑褲這樣……。

這張現在拿出來聽還是很喜歡,可惜是 Spotify 完全沒有,現在也難得有 CD Player ,偶爾想回味就去點點 Youtube。不過觀看數跟阿德最近的歌實在相差甚遠,想來是年代太遙遠,大家還未追到那麼久以前的歌吧?

專輯主打歌〈看看這個世界〉和〈男人的眼淚〉還搭上彼時熱播電視劇《流氓教授》(王識賢主演。又一滴時代眼淚),知名度其實算頗高。曲目如下:

  • 看看這個世界
  • 死也甘願
  • 妳若離開
  • 男人的眼淚
  • 我恨妳
  • 青春哀歌
  • 醉生夢死
  • 生命夜快車
  • 平凡的小花蕊
  • 全世界都在下雨

這是一張極「男人」的專輯,十分完整。樂手是一時之選,也真是集查埔囝的土氣於大成,愛爆。拿〈死也甘願〉來說,歌名就很土,歌詞也是:「啊愛人,我只有一個心願,妳多愛我一天,我死也甘願」。

土到不行,但這首歌前奏與編曲有莫名的輕快感,聽來既悲憤又嘲諷且無奈。去 KTV 點來大唱實在很爽。

流氓樂隊〈死也甘願〉

這首 MV 點閱率我個人不知貢獻了多少,蠻有趣的,流氓樂隊成員客串成 MV 演員。值得一提的是女主角還是因為晶晶體爆紅的李晶晶,應該也稱得上是個彩蛋吧。

世界不乏心碎的情歌,聽者對於斷腸人總有莫名期待,因此情歌結局不脫幾種:繼續深情一如既往,或者人前強顏歡笑、暗自角落療傷,心無雜念去祝福或放下。

阿德的歌,很勇於辜負世俗的期待。《看看這個世界》整張專輯的鋪陳,可看作一個男人去愛被愛而後被棄的歷程,混雜了忿忿不平、自負、羞慚、賭氣、自怨自艾等十分不可愛的糾結。然而阿德如此坦白這些不可愛,坦白到偶爾讓人氣惱:「你是在情緒勒索嗎?」(好啦,彼時「情勒」這詞還不紅)卻又慶幸,原來並不是只有自己愛得坑坑疤疤。

流氓樂團&阿德〈男人的眼淚〉

〈男人的眼淚〉編曲有種老派感,是一首可能會被很多男性推說「真男人唱進心坎裡」的歌。

歌詞又菸又酒,可知情愛亦充滿不公不義,於是每一句歌唱都像控訴。說好要自己躲起來不想你,最後又想問這樣的心情你可知情。斷腸人免不了裝腔作勢,不過還期望能再被關懷,連躲藏都不敢澈底。

2000 年,亂彈拿下金曲獎最佳樂團,阿翔發表感言:

樂團的時代來臨了

那時的確是來了。五月天、董事長、四分衛、脫拉庫、亂彈、旺福等樂團三不五時合辦演唱會或售票演唱會,各種消息時常見報,流氓樂隊卻相對低調,表演也不多(連刺客 2001 發行《惡之華》都十分認真地舉辦好幾場簽唱會啊)身邊聽團朋友也沒聽說誰也喜歡流氓樂隊。

也許是他們的歌不太酷,不像四分衛有種特異脫俗氣質,不若亂彈的江湖,也沒像董事長那樣草根俗擱有力,更別說有一點點旺福或拖拉庫的可愛。

那時我只是單純喜歡,如今細細再聽,專輯名為《看看這個世界》,實際上更像是望向自己,一個中年男子的獨白與懺情。的確是穿越了些風雨,只是淋濕的水漬尚未暈成滄桑美感,那是一段從年少跨向圓熟的青黃不接的時期,充滿徬徨、痛苦、猶豫與掙扎,以及被理解的渴望。

現此時已屆中年的我,終於更聽進去了幾分。也明白它何以沒有大紅大紫。中年是沉默的一群,駝背的一群,屈膝的一群,最擅長把真心吞進肚裡,共鳴了也沒有力氣去讚聲。

《看看這個世界》最後收尾在〈全世界都在下雨〉,亦是極為動聽的一首歌。我覺得這是一個溫柔的句點,歷經種種被愛傷害的拉扯,最終還是端正心腸,拖著斷尾在傾盆大雨中,繼續去尋。

《全世界都在下雨》

加油吧!加油吧!也只能這樣對自己說

認識阿德後,再往前回溯,買了 1998 年水晶唱片發行的《流氓》。

彼時流氓樂隊尚未成形,是完全不一樣的阿德。

《流氓》歌詞本內頁寫著他對母親的情感,金門的種種。這張專輯,我特別記得兩首歌,一是《青蚵仔嫂》,另一首則是《加油吧!加油吧!》(延伸閱讀:《少年吔,安啦!》:我的走闖,攏是命運的安排

流氓阿德《青蚵仔嫂》

台語歌搭配搖滾樂編曲並不罕見,不過對於 20 年前只是國中屁孩的我仍是相當震撼。阿德在這首歌詞底下寫道:

媽媽是個農婦,為了養活我們 9 個小孩,必須天天到海裡拿蚵仔,常常聽到她一邊撥蚵仔,一邊哼唱這首歌,久而久之,我也跟著學會了哼唱,一直到長大才真正了解歌詞的含意,將這首歌改編來唱,不知道媽媽聽了會有啥感覺。這是我第一首會唱的臺語歌。

流氓阿德〈青蚵仔嫂〉

這首改編曲基本上不會受到太大注目吧,也幾乎不曾聽人提起(於是對於 YouTube 還找得到心存感激)只記得以前聽阿德唱,感覺那聲音痛痛的。搖滾編曲是一層看起來頗酷的皮,但內裡呢,總有阿德獨特的那種溫柔的千絲萬縷啊。

《加油吧!加油吧!》亦是跟媽媽有關的歌。大抵稍微注意過阿德訪談的人,都知道他與媽媽的羈絆。

流氓阿德〈加油吧!加油吧!〉

這首歌,阿德唱腔特別輕巧,小心翼翼,宛如守護著什麼易散彩雲。如今自己成了北漂,揣著破碎心腸立志闖盪,終於聽懂歌裡的苦澀與依戀。懦弱時,我最常想起媽媽。時常站在陽台往下看萬家燈火,不知道自己為何在這裡,不知道自己一路的追求與獲得,真的值得用離家去交換嗎?

太多不適應。腳步太快、氣候太濕、房租太高,是最容易搪塞的藉口。推心置腹到頭來,無非是一個人被連根拔起錯置而無以名狀的慌亂與焦慮,卻又矛盾地夢想著在這潮濕的首都能有一席之地,遮風擋雨。

老猴

什麼時候漸漸不聽阿德,界線十分模糊。

相較其他團,流氓樂隊的表演著實是少。第一次看他們的 Live,就是 2005 年 The Wall 的解散演唱會。(延伸閱讀:流氓阿德【沙發很涼】演唱會:幸好我們沒有死去,過得還算可以

2005 流氓樂隊解散演唱會海報

看這 16 年前的海報多麼土炮,畫素低到天誅地滅,還是從荒廢 800 年的日誌裡挖出來的,應該也稱得上是骨灰粉了吧。(但,左二究竟是誰?怎麼都想不起來)

猶記這場我萬念俱灰。當時還是個高中生,阿嬤重病轉為植物人,流氓樂隊宣布解散。獨自一人到台北看這場演唱會,大概也是站在老猴那邊哭得唏哩嘩啦吧。多虧早年就養起文字廢話的習慣,翻了紀錄才想起,刺客國國在旁邊問:「刺客解散你也會來吧?」

(事實證明刺客相當長壽……,2016 Legacy 閃電般復出那場演唱會,幸虧還帶著基哥跟上了)

同場加映刺客成立 30 年金屬搖滾婚樂趴

接著再看到阿德,就是 2009 大三元演唱會了。那場有董事長、刺客和阿德,是什麼原因湊成這場演唱會……?許多細節及當天照片都葬送在無名小站了。

不過仍有一件事大概能記到我老去的:那天老猴穿了紅格子長褲,沈默且帥地彈著 bass,一如既往。我帶了單眼去,拍了超多照片。但全沒了。備份是個好東西,人生警惕。


2011 年,去了美國胡混一個多月,回台班機剛降落,一打開手機,就是老猴死訊。

原來早就病了。去了趟他的送別演唱會。果然到了某個年紀,要不結婚要不死了,朋友們才齊聚一堂。(延伸閱讀:青春親像一支筆:董事長樂團紀念冠宇20週年演唱會

這多年偶爾會不小心想起老猴,亦曾惋惜沒能好好備份那些照片或隻字片語。然而留了又如何,哪怕雲端硬碟,都是身外之物。身為歌迷,最後只能衷心祈禱,你要走好,不要跌倒。

2011/10/3 Ledacy 送老猴紀念演唱會,台上正是董事長

總之在那之後似乎就沒了阿德的消息。

數位時代急速汰換,過去簡便的樂團討論版(有年紀的才知道這是什麼吧)不敷使用全然荒廢,經營社群的多半是無心插柳。我們這群老歌迷於是被沖散了。一散,就忘記聽歌了。

音樂是生活之人配得上的滋養,求生存時更需要的是一份薪水,一組優惠碼。過了不太聽音樂的好幾年,其實電腦裡一直有許多閃閃發亮當初費盡千辛萬苦到處蒐集的頂級的音樂檔案,卻十分懶得打開整理。

直到串流平台興起,就像臉書,開始一一搜尋年少時曾滾燙的名字,宛如一名拾荒者,將那些曾伴我淚流日夜的歌逐一撿了回來。

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給 35 歲自己的備忘錄

接著再聽見阿德消息,無非是《罪夢者》主題曲〈虧欠〉。據說歌比劇精彩太多。戲既已爛到爆紅,歌還能更紅,應該很不容易吧。

距離《看看這個世界》之後的《無路用的咖小》,居然相隔了 15 年。

天曉得 15 年改變了多少事。阿德母親與老猴相繼離世,我也長成了一個疲憊厭世又不敢去死的中年人。

嘗試聽了《無路用的咖小》,情緒卻很是平靜。心想與阿德緣分大抵就到這裡。起碼他的舊作曾陪過一程年少。

後來,翻唱中島美嘉的《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讓阿德又重回我的播放清單。

中島美嘉〈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

原版日文歌我就非常喜歡,中島美嘉那場 Live ,相信只要與深淵搏鬥過,屏住呼吸走過死亡幽谷之人,聽過都會想起自己不知何故撐了下來的歲月而痛哭吧。

只有被放棄過才能鼓勵想放棄的人。

想像力貧脊如我,怎麼也想不到能翻唱成台語歌。阿德保留原作心境,作為聽了他許多年的人,想來這絕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亦不是毫無憑據去臨摹原作,是他最後沒有選擇放棄的回望。

那也許是無法根治的病根,我們很難相信前方都是坦途,只是成熟的中年人學會要把痛不欲生說得愈輕愈好,愈無所謂愈好。

年輕時的自己,一定對現在我感到非常失望吧。但還是厚顏無恥地繼續下去,為的不過是有朝一日對以前的自己說:你看,活久一點真的有好事會發生啊。

流氓阿德〈溫一壺青春下酒〉

時隔 15 年《溫一壺青春下酒》成為我非常喜歡的專輯,裡頭有首歌為〈給五十歲自己的備忘錄〉。啊,五十歲,刺客瑋瑋說,這是個可以死掉也可以活下去的年紀。

一路聽來,阿德一直很努力不要成為自己討厭的大人。他的音樂,讓正討厭著自己的 35 歲的我,有了一點安慰。二十年不算短,讓人長成了更聽得懂一首歌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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