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夜婆》:唯巴奈,仍是鬼神

by 陳默安

以前若有 spotify,我的年度播放最多藝人必定是巴奈。

巴奈是鬼,用歌震得人魂飛魄散六神無主,只能像孤魂一逕地哭;巴奈是神,嚎啕的唱腔像一對羽翼,將人間所有悲傷收攏進去。

大學某位學長教我聽巴奈,而他提起他一位朋友,也形容道:「就是他教我聽巴奈的。」

巴奈的引門人,似乎都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意義。他把鑰匙交給你,讓你聽見世界上有人唱出生命深層的哀痛逾恆。

你驚呆,從此《泥娃娃》、《勇士與稻穗》不斷輪播,還有流連 YT 一次又一次聽〈台東人〉。

年少就是追著巴奈跑。她的演唱宛如一場場超渡法會,破碎地進場,在歌中粉碎得更徹底,用涕淚把自己黏起來。

每次唱〈流浪記〉之前,她都會講那個初次北上被計程車司機誆騙車資的故事。年少時聽覺得那是不平或委屈,直到北漂工作,十字路口燈號閃爍,往左回租屋處,往右去公司,步伐卻邁不開,這座城市沒有我的位置。格格不入的悲哀,不曉得要對自己或對這無情的城市仇深似海。

如今叫車 app 都能預估車資了,可是這裡還是連好好站著坐著躺著的位置都沒有。只能恍惚地在〈也許有一天〉任由那布與巴奈從曠野深谷召喚,家有多遠,不過是一次被世事認肯為有成就的距離。


好多年前在河岸留言就聽她唱〈恬恬〉,她說這是用牛的視角寫的歌,說她要發一張全台語專輯。

我一直在等,等到後來忘記在等,也忘記聽歌。

後來工作時常會經過新公園她抗爭夜宿的紮營,而我似乎老得赧於自稱是誰的歌迷,只是每次經過,都會想起過去每每在她聲音裡哭成一灘不成形的鼻涕。

2011 攝於民雄

有一次捷任來彈琴,而我沒有任何字體能夠形容,只記得自己在琴聲中近乎解離;有一次巴奈來民雄,末了開放點歌,我鼓起勇氣大喊「自由」,她笑笑:「你怎麼了?」然後用這首歌告訴眾生:人終究不能自由。

承認吧,誰來聽巴奈不是暗自期待一個痛哭的理由。燈亮了,我們再重新做人。

只是我還來不及轉生,巴奈似乎已經先走一步。

說來有點那個,有一個時期的巴奈平和許多,比較不傷感,比較不憤怒,比較不嚎哭,她好像比較快樂,尤其是唱《停在那片藍》的時候。當時的我,還來不及對那份快樂感同身受。

年少的輕狂是嚎啕大哭也不怕人聽,故作寂寞得生命只有音樂取暖,其實人生哪有形單影隻,種種苦難折磨壓力相依為命,漸漸沒有音樂容身之處。

2011/7/23 河岸留言

鍾愛的每個歌手,都有其階段性任務。靈魂骨折的時期聽見巴奈,被撞得更加粉碎而後捏起重新塑形,揉成不樂見也無可奈何的模樣。

她的歌不再悲傷得如引發一場大火,我也慢慢變成更有用的人,學會把那些用生命聽的歌塞進抽屜深處。不輕易傷感,也不輕易感動。

以前聽完每一場 Live,都會鉅細彌遺寫下紀錄,怕遺忘,怕失去。後來不寫了,失去本就是人生的本質,像流水。然而今日拚命翻找,卻找不到任何一場寫過的巴奈。恍然大悟,全葬送在無名小站了吧。

也沒有什麼好可惜。那些文章,那些照片,就像給以前的自己燒的紙錢。一路好走,不要回頭。

忘性不夠澈底,仍記得在聽過〈恬恬〉後的每一次,我都寫著:巴奈說很快就要有台語專輯。

我一直在等,等到忘記在等。

還是偶爾注意她動向,發了新專輯也聽,但有些緣分薄了就胖不回去。年少排除萬難翻山越嶺只為一曲;現在累的忙的遠的藉口太容易,做人不需聽歌也可以活。

臉書上記載 2016 年華山聽到了巴奈無懈可擊〈台東人〉;2018 應是近期最後一場巴奈,潦草寫道:

週六夜

聽巴奈唱歌

算算已經三、四年沒聽她現場

剛聽她歌的那幾年

我的心總像一坨被揉爛的抹布

又亂又碎

今天她說,女兒已經18歲

天啊,當年她女兒還是會在觀眾席童言童語的孩子啊

我忍不住泛出阿姨輩的感慨

歲月不饒人

巴奈似乎沒有老去,

而我覺得她變得快樂許多的感覺

這應該是唯一一次聽巴奈沒有哭的一天

大概也是

這幾年來,漸漸學會將那坨如爛抹布的心攤開 晾乾

聽了巴奈

跟朋友聊天

沒有什麼比這更好的週六夜

2018.10.13 好啤氣
攝於好啤氣

我記得這場,雖然歡樂,但心裡終究傷感傷感難道多年前她口中的台語專輯此生不復相見。

其實聽歌路上無法兌現的空頭支票何其多,但巴奈這張……也許那對我而言,是最後一個句點了。聽歌的句點,被歌掃射得千瘡百孔的句點,一個年少時不斷重複期待的誓約。

不等了,這張台語專輯《夜婆》發行了。

犯睏午後點開,好像又回到河岸、回到女巫的店、回到好啤氣、回到每一個引頸期盼的舞台下。

乾燥的眼眶不會有水,只是對著辦公桌螢幕,一個字都打不出來。

已屆中年,許多人只能是人只能是神只能是鬼,更多的,只是陌生影子。

唯巴奈,仍是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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