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季節》:命運便是一連串懸而未決的冤屈

by 陳默安
漫長的季節

看完《漫長的季節》好幾天了,而我魔怔了,仍常想起某個畫面,某句對白。2024 年才過三個月,已經確信它將是這一年最喜歡的劇集之一。

起初先生瞥了幾眼,說結構很像《狂飆》啊。網路也有人說這兩部戲同性質,我卻覺得恰恰相反。同樣是一段綿延數十年的故事,《狂飆》是大開大闔正邪較量的架構裡細細鋪演一個人如何從絕路走上不歸路,另一個人如何從正義大道敗下陣來成為頹靡中年。《狂飆》好看在於故事主軸理當吸睛,但無論正邪都有私心與妥協,沒有淪為某種樣板。簡言之,當爽劇看可以,要望入肌理也夠細緻了。

《漫長的季節》邏輯不太一樣。支撐整個故事行進的是一樁數十年懸而未解的碎屍案,推理過程是一瓣瓣剝開時光皺摺,看見所有被牽動的人他們如何活過這段歲月,又為什麼活得瑣瑣碎碎,活得窩囊卻樂觀,活得煮一桌菜惟兩人對食。

看《漫長的季節》,追的反而不是水落石出,而是那些小人物的今非昔比。發福的身形、花白的頭髮、遞嬗的伴侶,無不在說,人活著居然可以這麼蒼涼卻沒凍僵。因而我不僅哭掉了一堆衛生紙,那精妙的台詞更是想到就發笑,又笑又哭。

你可能會欽佩《狂飆》的高啟強,暗暗期望自己也能如他出身低卻成英雄;但你恐怕不會嚮往成為《漫長的季節》任何一個角色,他們太掙扎太悲哀了,跟你太像了。你會想成為自己看不起的人嗎?

龔彪

龔彪無疑是我最喜歡的角色。起初真認不出是秦昊,只覺得劇組太用心了,還找了跟秦昊這麼像的演員來演中年版。一查才知道,不就是吃胖的秦昊嗎。整容級演技,他擔得起。

一開始真不喜歡龔彪,渣渣呼呼、有點自以為是的大老粗中年男子。但那不喜歡是暗藏著佩服的:這豈止是演戲呢?根本是把一個龔彪的靈魂移植進演員體內了。龔彪的台詞常常多餘拖沓,經常繞過腦子就噴口而出,但那多餘就該屬於他,多餘反而精準鑿刻了他的形象。

好故事暗藏的驚心動魄,就能讓人從厭惡,到頭來為他流淚最多。

青年的他大學畢業,前途似錦,臭屁難免的,但善良。如今卻成為一悶就上頂樓餵鴿子的糖尿病肥胖喪氣中年,絕對是現代女性避之唯恐不及的對象。但為什麼?

隨著逐步接近碎屍案的核心,你明白了:龔彪為了喜歡的女人打了廠長而被報復性辭退,仍是仗義地戴起綠帽娶了,開出租車維生。絕對不是什麼好男人,大錯沒有,誤事不斷。

太太要跟他離婚了。說沒辦法再一起過下去。

吞下這麼多屈辱才成全的婚姻,龔彪並沒有惡言相向,存款房子都給了她。夫妻倆最後一頓飯,古今中外多少影視作品演過?但《漫長的季節》這一幕,必然是我心目中最動人又最好笑的道別:

「麗茹,我想明白了,反正這些年妳也跟我遭了不少罪,也沒享著啥福,我也沒啥能給妳的,反正我這輩子就這樣了,就希望妳好。」

「你覺得自己挺偉大吧?」

「那必須的。90年代大學生嘛,別的啥啥不行,氣質這塊必須拿捏啊。」

「妳那店名我給妳想了一個,就叫如夢吧,怎麼樣?咱倆一起過這麼多年,老覺得像做了一場夢似的。現在夢醒了,以後咱倆都好好的。」

事到如今,以為愛情繁華落盡,希望一個人好的真心卻是鐵打的,沒有壞。

回首前兩三集,龔彪嘴砲似的那句:「我這人最大弱點,就是太重感情。」

原來那是真的。哪怕他身形走樣了意志頹喪了前途黯淡了,抽絲剝繭,這弱點就是他的骨架。一如既往。一句誑語,蜿蜒這麼多集後再想起,竟是真心。

高麗菜醃成泡菜,終究是高麗菜,但滋味型態都不同了。這中年偵探團仨都一樣,命運撒上了大把鹽、辣椒、酸醋、偶爾一瓢糖,整罐整罐的紹興,狠狠漫長地醃了他們一回。兩條敘事線,新鮮的他們,醃漬的他們。

而我們最想知道的,就是那甕中還放了啥:為什麼你活成了這個樣子?

你難道都記得嗎?命運是怎麼搓揉擠壓、一層鹽一層糖一層霜雪一層天晴地醃泡你?

魔怔

老王響和龔彪去求馬隊一起追查碎屍案線索,好端端一場故友重逢把酒言歡的飯,圖窮匕現,馬隊喝斥:

這事把你整魔怔了,他魔怔你也跟著魔怔啊!你天天想這事、天天想這事,擱誰都魔怔了!

「魔怔」這詞第一次聽見,十分傳神。入迷、執著、著魔、執迷……,想了許多相近詞,沒有一個能替代魔怔的情緒。魔怔是形容,有動作,也是一個狀態。被困住了,怔住了,原地不動,一困數十年。

馬隊強調要有證據,不是靠想像,說得這麼科學理性務實,時間回推,過去他也因追查碎屍案用力過猛而被上司斥責:

你是不是魔怔了你?你照照鏡子去,你現在還有沒有一點刑警的樣子!?

馬隊脫下一身警服,僅著內衣褲大搖大擺走出警局。他不幹了。

不只他們,幾乎所有關係人都魔怔了。整整數十年。馬隊喝斥王響龔彪一幕,偷渡三人彼此隱微的心理牽絆:有一股二十年還沒吐完的怨言與不諒解,但我們終將互相依賴。龔彪也是。若二十年前那晚他不貪圖魚水之歡如期赴約,也許碎屍案當時就水落石出。

他們之間有太多如果。他們都是這樁碎屍案的倖存者,即使冤屈太多,仍舊走在一起。

碎屍案是一場大地震,震央王響家延伸出去的人之間板塊錯位重置,生命流速彼此錯落,有些甚至就此停滯。

最後一集,王響終於明白愛子死因,天空下起一場來自過去的雪,下在每個魔怔的人身上。青年龔彪圍起圍巾起身了,妻兒趴在窗台給中年王響揮手道別,沈默狠人傅衛軍四下無人嚎哭出來,凍結的時間終於再次啟動。找回邁開步子的一瞬,其實人不是非得善終不可,惟求該明白的明白了。通透了,怔,自然就融了。

這一幕我真是愛得不得了。講句俗的,這部劇沒有誰只有惡,幾乎每個角色都值得喜歡。那場雪下在每個人身上,是王響釋放了自己,也解凍了他們,更讓觀眾對所有關係人的回顧,希望他們在每個時空裡都能好好的過。

讓我哭爆的那場雪/《漫長的季節》微博

明白了,忍心的也不忍心了

《漫長的季節》不是用些狗血的悲歡離合逼人看哭(這樣說也不對,有些情節確實通俗,但導演實在處理得精緻極了),它就是誠實地描繪出每個人在命運的沈浮,每一個角色都不是平白無故站在這裡撒潑或委屈,每一個決定也許都身不由己,卻也沒有更好的了。

至於為什麼哭……說共鳴啊共情啊實在太偷懶了,真要說,一則是具體感覺時間沈甸甸的,壓得世事都變形那無以為繼的悲哀;一則是「我都明白了」,可人跟人之間最深的承諾,不過就是「明白了」,從來彼此不能互相拯救守望相助。

但明白,太得來不易了。得花上很長很長的歲月,去明白一件事一對因果,而逝去的仍無法起死回生,離散的仍飄零四方。

特別喜歡王響和往昔上司邢三兒的戲。

邢三算是少數的顧人怨角色了,違法賺外快的好事被王響阻止,他懷恨在心,找了機會設圈套誣賴王響兒子偷錢,當眾羞辱了他們父子。

沒有殺,但奪人清白也夠不共戴天了吧。

邢三陰魂不散,數十年後竟擁著碎屍案線索,仍是一派囂張氣焰不幫王響,扭打間他外套拚命捂著的尿袋露了出來,這裝腔作勢的「反派」躺臥在地,澈底戰敗了。

這兩人故事的最後,王響邀他一起吃飯,邢三笑說要趕著去掙治尿毒症的錢。不追究也不回憶了。

有時候你不是刻意主動去原諒一個人,而是現況就是會讓你不恨了他。原諒的並非都是聖人,不過是拗不過時間,明白了,本來忍心的也不忍心了。

傅衛軍

邊寫邊意識到自己對這部劇真是滿滿的愛,每個角色、每一集幾乎都有些話能說說。這劇的節奏奇妙,首次打開第一集時看了半小時,就擱著好幾個禮拜。再打開來看有點不耐,過了第二集,人坐直了,劇緩慢爬坡;直到第五集,節奏巧妙地換了個檔俯衝而下,很難喊停。

第五集是傅衛軍亮相的集數。《漫長的季節》主角仨不用說,其他演員水準一致地好(《狂飆》的李一桐很顯然就是來亂的,演到她部分絕對快轉毫不心疼),最最驚艷的理當是傅衛軍,一亮相就是副歌。

這角色感覺上寫來就是要圈粉的,殘缺、冷酷、而又純情,全心全意保護著姊姊,完全是少女漫畫的人氣角色設定。但演員把他演得太悲涼了,殺伐之氣暗藏少年的青澀,藏著很深很深。你甚至不用去問他為什麼會變成這麼冷酷的模樣,他的舉手投足就是宿命,這還不夠嗎?

看到他打殺之前先把助聽器摘下的細節,忍不住讚嘆著實太細膩了。

歐大旭的小說《倖存者,如我們》,以一句話開局:

妳要我談人生,不過我談的只有失敗。

故事講述出身底層的主人公阿福孜孜矻矻求生,最後仍是殺了人的過程。印象最深的其中一幕:阿福的母親重聽,好不容易阿福拚命掙了錢買了助聽器給母親。而後故鄉遭遇洪水,家鄉被沖毀,母親的助聽器孤獨漂浮在水面。

每次傅衛軍出場,總會再次想起這部小說。我們試圖釐清世間悲哀都有緣由,但對許多人而言,不幸是日常。

往前看,別回頭

這部劇最最讓我喜愛的還有精準不已的台詞。每一句話,你都覺得只有某個角色能說,那句話是從他們的生命生活裡長出來的,發自肺腑的,而不是某個編劇寫了讓他們唸的。是他們各自的故事匯聚成結局,而不是為了服務劇情才有了生命的波折。

妻兒皆亡的王響,每天想,每天都在想兒子的死因,獨自想了幾十年。水落石出後他望著年輕時代王響開著火車轟隆隆經過,大聲喊著:

往前看,別回頭!

這句話,俗,甚至可以說,淺。但它背後是王響幾十年的生命厚度,就積攢了不可承受之重。從王響嘴裡說出,哪是什麼雞湯喊話呢,回頭太痛,只能負重前行。

如同他對著龔彪照片的自言自語:「你說得對,咱們都得樂呵的過。」

那必然不只是雞湯式的樂觀,而是經歷生命瘖啞之境,言語無法抵達之界,人只能樂呵,必須樂呵,想方設法活下來。

王響究竟演繹了什麼?他象徵了苗根正紅的幻滅,鋪敘了一位父親的愛與執迷。命運本身,就是懸而未決的冤屈。

追兇二十年好不容易掰過那兇手的肩膀,豈知那面目,就是宿命與機運。

而我從他身上看見的,是人被千斤萬鼎壓碎了還能活。

其實不只王響,這故事裡頭幾乎每個角色,都是碎過千百回的,有的扛不住,但多半是活下來了。窮盡一生沉默地喊冤,急欲取回某些東西,真相,自尊,愛情。

真相大白,板塊仍不能恢復原狀,只能從這裡,此時此刻,從漫長的季節醒來,再活一遍。唯有這一遍。


後記:注意到這部劇,是因為班宇。《漫長的季節》找來班宇做文學策劃,實在令人好奇,文學策劃究竟做些什麼?看專訪是與導演辛爽重新拆解原創劇本梳理脈絡,還更動了角色。簡言之,起初因為一部劇找了文學策劃而好奇,故而看了。看完後立刻入手了班宇小說集《冬泳》。

目前讀了四篇,大概就能明白為何《漫長的季節》能將每個人寫得這麼飽、這麼實、這麼軟。

寫著寫著,又想二刷這部劇了。

班宇《冬泳》/新經典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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