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高雄，不去按個摩，就不太像回家。
不是一般常見的飛來發鄧師傅那類按摩店，是一間外觀富麗堂皇，門口有泊車小弟（其實看年紀應該稱大哥）的理容 KTV，一踏進去，穿著背心制服的少爺立刻迎上來問，按摩嗎？全身還腳底？輕的還重的？
挑高大廳立著一排小姐巧笑倩兮的合照，兩座氣派老派的迴旋樓梯鋪著棗紅地毯，迷你裙高跟鞋鶯鶯燕燕穿梭，包廂不時傳來酒酣耳熱的歡唱。
弟弟多年用生命推薦，基哥和我才鼓起勇氣走了進去。從此每次回家都非去報到不可。
排場看來闊綽，實際上按摩費用算起來很平實。最棒的是兩人去就是同一包廂，少爺先送上飲料，咖啡紅茶養生茶任選，按摩結束還能到樓下用餐區免費吃一頓宵夜，炒飯海鮮麵燴飯皆有之，據說水餃是招牌，太晚時常撲空。
弟弟老司機了，懂要求，按摩後不下樓，直接請少爺把餐送進包廂，吃飽了趁筋骨鬆軟時昏睡一場。要是包廂不滿，也不趕人。
少爺目色好，看你一對男女來，安排的按摩師通常不會是太年輕漂亮的女生，臉頰有風霜。
問輕的還重的？指的是喜歡的力道，前幾次我都傻傻說適中，常被整治得死去活來。實在不能高估自己耐痛能力。弟弟說，「裡頭很多『重按組』喔」（我居然被這種中年男子式的笑點逗得樂不可支）。
也別誤以為此處按摩是掛羊頭賣狗肉，用心得很，時常深夜時分按摩包廂全滿，還要等。三樓以上才是尋歡作樂處，楚河漢界涇渭分明，這裡按摩實在不馬虎，按摩師總會先抱來熱毛巾，一疊一疊往背上堆，熱氣暈開了緊繃背脊再來推。人不動，也有進烤箱三溫暖之效。
每次少爺都會先問有預約的按摩師嗎？其實都沒有。預約指定按摩師當然是某程度的品質保證，而我們卻刻意喜歡保留那種好整以暇趴在包廂，不知誰會進來的驚喜。我猜上酒店的男人或尋芳客或許也有類似心情。誰能給你期待，誰就是天使誰就是命中注定。不過簡單緣分二字，銀貨兩訖，不要太過認真。
主要是這裡按摩師太多選擇，上百位都有，當然要允許自己試過一個再一個。大概忌憚基哥都與我同行吧，每回推門進來的總是些大姐，還不曾遇過弟弟口中的妖嬌年輕女性。
每人專長不同，有的狠角色，一來就招呼臀兩側坐骨神經，痛麻痠爽一路分頭爬上脊椎和腳趾。我像一條砧板上的魚劈啪逃脫，又被大姐握住腳踝拖了回來，「輕輕壓一下就痛到哀哀叫，咩妹，汝按呢袂使。」
我習慣請按摩師好好款待長時間緊盯電腦而腫脹欲裂的腦袋。有的忙不迭說好，伸出纖纖兩指就往後腦連頸處按壓下去。那真是一種令人拳頭腳趾都緊縮的痛，停滯的血魂飛魄散衝往四周，反而疏通了。痛過那麼幾秒，後頸不緊了，眼眶亦鬆弛了，罩住腦門的烏雲瞬間祓除殆盡。
若說按摩師的天敵是誰，我想就是氣結。多數按摩師面對氣結都會燃起決不退讓的氣勢，掌推、拳壓、指揉，不把體內暗藏那一塊鬱結推開不罷休。有時我覺得十分徒勞，氣結永遠野火燒不盡，內力推不完，日子一天天輾過，人如何夠格去求一副疏通暢旺的血肉筋脈。
這種道理，大姐豈會不懂，但一期一會，推散這個結，是她能為你做的最堅貞的努力。於是我都心領，附上幾聲哀嚎（也真的是痛啊），總讓大姐成就感非凡。
從事按摩真的是件苦力活，我從來無法曉得大姐們揮汗為客人揉散筋骨鬱結時，心中可有一些不甘或糾纏；然而她們其中有些人的盡責使我佩服不已。例如基哥有次分配到一位肉乎乎的大姐，嗓門也大，她彎腰使勁推臂膀時，一對大奶幾乎要觸上基哥鼻尖，卻不帶一點情色感，像個豪爽漢子說：「推一推，舒服多了吧？我告訴你，很多客人平常在台北台中，來高雄都指名要找我！」
做一份職業混一口飯，最難能可貴不是發大財賺大錢，而是人家以為你呼之即來，你仍能挺直腰桿洪聲自己的驕傲與尊嚴。
那裡按摩師的良率實在是高，唯有一次遇到的大概是新手，看上去像是晚飯後還要盯孩子寫作業的媽媽，手法很生嫩，見我哼哼唧唧便怯怯縮手。其他高手比比皆是，每回都筋骨被拆散又重組，宛如新生。
大姐們格外有種熱呼呼的貼心，某次我猶豫著要喝什麼飲料，她大力推薦柚子茶，「公司的柚子醬用的是跟 xx 咖啡店一樣唷！而且我們加得很多！」
大姐沒扯謊，柚子醬放得足，茶溫夠燙，喝幾口鼻塞全通。
按摩結束，照例問我們吃什麼？我想著待會就要睡了，婉拒了。大姐又推薦了：「海鮮麵湯頭很好，我請廚房不要加麵，喝個熱湯，外面冷。」於是基哥吃著炒飯，我吸著鼻水一口口喝完那碗熱湯。當時已近凌晨兩點，很有種老在地夜貓生活被照顧著的幸福感。
每位大姐們離開包廂前，總會留下他們的編號，「下次可以先預約喔」，像是例行公事，並不積極也不諂媚，令我格外欣賞，依然抱持個浪子心情，露水姻緣有它浪漫之處，也幻想，或許哪一天，我能憑著掌心溫度認出某位相遇過的女子。
後來遇見了一位大姐，全程踩著細跟高跟鞋（先前的按摩師進包廂就會換拖鞋，好施力）她的嗓音有煙霧有酒氣。專長是撥筋，像拿著什麼薄片在皮膚表層小範圍地刮，癢癢的，有些地方又痛進肌理。
活著難免用肉身去擋現實的風飛沙，表皮覆蓋一層灰，皮笑肉不笑久了紋路亦成淤積。那根撥筋杵刮呀刮，像掃除了那些裂開後又癒合的結痂，雖痛也暢快，莫名感覺自己乾淨而且真實。
結束後她準備離開，我主動問了她的號碼。「哦」她有點意外，亮出 QR code，「妳可以加我，下次來之前先 LINE 我。」
我看了看她的大頭貼暱稱，隨口問：「妳叫噗樓（Pro）啊？」
她濃密假睫毛搧了搧，露出很不適宜她的羞赧神情說對。彷彿我不小心點破了什麼秘密，而她也並不是真的在意。
事後跟基哥交流，他說那日分配到的按摩師也是波棒。我想那很好，日後就固定下來吧。尋尋覓覓不就是為的一個能讓人甘願墨守成規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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