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喪就該這樣辦

by 陳默安

阿公的過世,讓我意識到能在葬禮上笑,是一件多難得的事。

我想人的一生走到最後,肯定會有幾個十分難忘的美好畫面。

我想我會永遠記得幾年前某一天,我跟表姐將基哥獨自放生在家,一回來發現,他跟阿嬤並肩坐在屋簷下曬太陽,阿公則照例坐在按摩椅上。

他們仨並無交談,陽光正盛斜斜照進屋簷,阿嬤略略仰頭瞇著眼,掛著淺淺的微笑,阿公亦眼神清明地望著馬路,一如他每日的行程。

那個畫面至今仍深刻烙在心上。後來回想,那應是我目前生命見過數一數二美麗靜好的一幕。


不會再有了,那一幕。

阿嬤在兩年多的除夕前夕走了。

阿公獨活。

他是個身體康健的老人,年少到處拚命做苦工曬出一身黝黑肌膚到老仍褪不掉,腦袋比誰都清楚,還能每期算牌簽牌守在電視前看開獎。

不能說與他多親近,他寡言,但阿嬤過世後,大家都有默契地知道要多關心他一點。只是那關心也沒辦法太熱絡,也許是為他買一碗圓仔惠的挫冰,陪他看開獎,聽他幹你娘你娘幹的臭幹譙。然後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溜進房間睡覺了。

兩個月前,回了一趟台南。他精得很,見到我便問,今天禮拜五,你怎有空回來?

這樣的老人,太容易令人認為他會長生不死。

他死的那天,是我難再見的悲喜劇。


忙碌的四月,家人說他體況直線下降。當週週末我正好要回台南出席一場講座,遂與媽媽回家一趟。

幾乎認不得阿公了。

他不吃不喝數天,面肉消瘦,一對眼睛暴突起來,曲起的細長小腿宛如枯木。躺在床上的阿公陷入譫妄,神智不清,不斷呼喊著阿爹阿娘啊。

我走到床邊喊他,他抬起眼皮,混濁雙眼閃過一瞬之光,像奮力撥開重重迷霧般喚我小名。立刻又墜入混沌。

媽媽照例陪大舅喝酒,等小舅回家,一杯金黃啤酒捧著,轉頭見阿公,眼淚掉下來。我們幾個人合力扶起阿公餵他布丁,他抵死不吃,緊咬牙關。

天人交戰,不知該不該送醫,只怕徒增折磨。阿姨燒香向阿嬤祈求,滿臉淚痕仍不忘端出一盤水果,「來呷旺來,很甜。」

見表姐要出門買吃食,哭得眼眶紅腫的媽媽出聲阻止:「別買那家,很難吃,去買某某間滷味。」

大舅點單,指定要喝某家據說很難喝的酸辣湯。

臺南人,再傷心也不能餓,再餓也不能將就。

表姐說,那家酸辣湯難喝到沒加辣粉喝不下。我試喝一口,果真難喝到有剩。大舅津津有味,「以前你阿嬤都買這家給我飲,從細漢開始飲。」

「滷味要沾這個醬油,最好呷就這個醬油。」阿姨淚痕未乾,還是很擔心我們忽略滷味的靈魂。

我們一邊讚嘆那醬油的活色生香,一邊轉去看旁邊的阿公。有時笑著笑著就哭了,有時哭著哭著還是不忘夾塊豆乾海帶。我想我們的生命力頑強得超過想像,能邊哭邊吃的人,碰到難關應該都可以撐過去吧。

「我欲放屎。」阿公突然清醒開口,旋即被扶進廁所。

我在客廳填寫喘息服務申請表,阿公的身份證載明民國二十年出生。那一刻才知道阿公活了這麼這麼久。民國二十年,那該是怎麼樣的年代,活了這麼久的阿公,沈默寡言的阿公,此生可曾感覺到幸福嗎?到頭來可也有什麼未實現的遺憾嗎?

距離講座的時間愈來愈近,我靠近阿公聽力較好的那一耳大吼,阿公,我先去忙,下次再回來看你。

離去前,刻意不叫基哥來打招呼。總覺得有缺,阿公就撒不開腿。

錯了。稍早時就是基哥和大舅扶他進廁所的。

講座結束,晚上九點,基哥已在外頭等我。

「阿嬤回來了。」他說道。我了然於心。


天熱,不能拖,隔日入棺。

全家二十幾個子孫都回來了,全糖城市的子民一到齊立刻統計叫手搖,不忘幫阿公買一杯波霸奶茶。「不能買珍珠,阿公會生氣。」(此等堅持我非常懂)

也許人到了一個年紀,就能為喪事開心。(延伸閱讀:〈哭路頭 〉:如今有了再悲傷也不能哭的理由

阿公體況陡降直到過世,不到一週的時間。他彷彿是預知了什麼,不吃不喝,排盡塵世污穢,清氣來清氣走,吐出最後一口氣,消瘦歪斜的臉竟恢復端正。

想來這日子,是他自己挑的。

我回想他,卻怎麼都想不起他病榻前形銷骨立的模樣。只記得他騎著腳踏車啪啪走;去日本玩時他跟我們一起抬起阿嬤輪椅帶她去參拜神社,接過我買的一串醬油糰子吃得相當盡興。

記得的都是好的。

不知道還能要求什麼了。他如此康健活過90年,走起路來比我們還快,不曾纏綿病榻,還讓子孫來得及見他最後一面。一生艱苦做工任勞任怨,他配得上這等福氣。

人生最大的安慰到頭來無非如此了。倘若終須道別,我們總認為那徒勞的最後一眼,能在往後回想起來時減輕一點遺憾。

然而不全然的。我想我們也不能再做得更多了。他在世時活得如一枚緊閉的蚌殼,阿嬤走後他更沉默更無精打采,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希冀什麼,但我們皆盡力讓他感覺到陪伴了。

子孫不捨,卻想來無愧。

阿嬤走時,我輩斷腸;如今阿公大去,感傷顯得沉默許多。不適合放聲大哭,連嗚咽都嫌吵雜。卻在公車上、工作中、行經一排路樹時被眼淚猛然絆倒:啊,多麼稀微,從今往後,真真正正沒有阿公阿嬤可以叫啦。


稀微歸稀微啊,一大家子團聚,仍是熱鬧滾滾的。作旬時一見面便討論午餐吃什麼?邊吃午餐又開始想下午茶跟晚餐。那幾日我們摺著元寶,同時把台南美食又複習過一輪,阿魯香腸熟肉、阿明的豬腳肉和鴨腳翅(美味到令人稱奇)、圓仔惠、國華街蕃薯椪,吃到宛如辦喜事。

討論隔天午餐(台南人吃飯就是這麼未雨綢繆),計畫吃阿娟魯麵。這間店極難買,往昔阿嬤會派阿公一大早先去排隊,現在阿公不在了,大夥得自己打理。

「我有個朋友很有辦法,」大舅是跋涉過江湖的,以為他要聊什麼道上事,豈料他說:

「伊買得到阿娟魯麵。」

台南人對「很有辦法」的定義,不是烙人調兄弟,買得到阿娟,就值得被崇拜。

吃是馬虎不得的大事。按禮儀,作旬之後,子孫每人都要捏一塊發粿吃,禮儀社很有自信說,發粿是五十年老店做的。眾子孫嚥下後面有難色,神情嚴肅討論起來,這口感不太好,好吃的發粿應該再Q彈一點,不應該這樣粉粉的。(有完沒完,到底誰會在意葬禮吃的發粿口感)

聽聞基哥夢見阿公,集體端著凳子圍住他逼問夢境,只為延續阿公遺志,認真逼牌。有海?搭船?船上有寫什麼數字嗎?夢中有三個人?嗯好,3。你生肖?蛇?那就是1。1、3還是13?

大夥苦思,表姐在一旁搜便條紙要統計手搖,大笑起來,原來那紙上頭還有阿公生前記下的簽牌號碼,「信手拈來都是牌支。」

子女旬那天,助念團在屋內喃喃誦經,我們坐在屋簷下折紙蓮花,微風襲來昏昏欲睡。

馬路那頭開來一列迎熱鬧車隊,應是神明誕辰,壓陣幾部吉普車,都有穿著比基尼的女郎在車頂上搔首弄姿。

車隊經過時,刻意放低了音樂聲量,慢慢駛過。我們全丟下手中的蓮花跑出去看熱鬧,手叉著腰目送車隊,惋惜不是正宗脫衣舞。

我們交換資訊,聊起哪裡還有傳統脫衣舞可看。表哥回憶,「阿公以前很愛看脫衣舞呢。拿我們當擋箭牌,跟阿嬤說帶我們去看熱鬧。」

還真不知道木訥寡言的阿公原來愛看脫衣舞。看著遠去的車隊,想來比起誦經,這短短幾秒鐘的養眼秀,對阿公來說也許更加清涼吧。


頭七那天,阿公沒有返來。

媽媽說,這樣才好,阿公沒有罣礙,不像阿嬤牽掛太多。

阿公過世前幾日,家人要弟弟在家裡裝監視器,避免緊急狀況。弟弟說,裝好隔天凌晨四點手機通知響個不停,每次打開明明都沒人經過,當然也不可能是臥床的阿公。

「可能是阿嬤吧。」大家如此猜測。如果不能相信他們團聚,我們得花更多時間消化傷心。

從阿公大去當天直到告別式,總有種奇異的恍惚感,好像短短不到幾個月的時間又重新經歷了一次葬禮。但明明,阿嬤過世已經兩年多了啊。

悲傷太深刻,以至於如今還聽得清阿嬤離世當天心肝被揉碎的聲音。我們還沒有復原,還沒有痊癒。今年過年,大舅邊喝酒說,「你知莫?恁阿嬤過身時,伊們攏驚我去自殺。」

「我袂自殺。我袂自殺。」大舅流淚,杯中物一飲而盡。

浪蕩大半輩子的阿舅,悲傷起來也是單刀直入的,展氣魄的。作為阿嬤最疼愛的孩子,我總覺得大舅的內在某部分早已粉碎成灰。


告別式上阿姨、媽媽、大舅小舅站成一列,他們皆遺傳了阿公的深邃眼皮及瘦瘦的挺鼻。啊,從此他們再無序大。想起阿公臨去之前喊著阿爹阿娘,其實他也曾是別人的序小啊。我們如今的傷心,阿公也曾體驗過吧。

從序小到序大,原來要歷經這麼生離死別。

一次又一次的跪,一次又一次的叩拜。每次額頭觸地,都在乞求各方神明好好款待這一對良善寬厚的老夫妻,乞求他們真能無病無痛,親像少年時欲去打拼;親像阿公阿嬤相遇的那一天,正值青春懵懂,還沒有那麼多子孫需要掛念。

阿嬤過身的這兩年之間,我做了一個夢。

夢中是一個婚宴場合,兩排長長的桌子,我們一家子孫全到齊了。阿公西裝筆挺,牽著白紗阿嬤出場。他倆皺紋隱沒,皮肉緊實,挽著手站在我們中間,接受大家的祝福。

何其有幸,我在夢中參加了他們的婚禮。


阿公的骨灰,最後安置阿嬤身旁。甕上照片角度恰好,宛如阿嬤含笑望著阿公。

望恁繼續互相照顧,一如生前,雖然少有交談,但吃飯睡覺身邊有伴,路途便不太過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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