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隊

by 陳默安

阿嬤最喜歡全家聚在一起,然而二十餘人全員到齊太講究時機和運氣。她實在性急,還未過年,便要我們回家團圓。

糕餅店內鬧哄哄的,店外人龍蜿蜒著勉強塞在屋簷下。如果香味也有溫度,那麼這間糕餅店無時不刻飄散的奶香肯定是暖的。

這間餅店生意極好,平日也總大排長龍。每逢年節或返回南部前,我就得來排上這麼一回,就為了沈甸甸兩大盒鳳梨酥。想到有個看到這餅店紙袋便樂得合不攏嘴的人在家裡等著,再枯燥也得硬著頭皮排隊。

然而今年,我已經失去了再來排隊的理由,站在那裡的每一秒都像贖罪。


直到今日,我仍清晰記得去年的那一天。

忙完工作正準備做飯,媽媽來了通哽咽而短促的電話。

阿嬤過世了。

高鐵上我無淚無慟,只是一再想起,向來極能忍痛忍病,意志力堅若金鑽的阿嬤,近半年急速衰萎,像是體內支撐著她的幾根大柱轟然倒塌。神明指示,年關難過,倘若撐過去了,便可還有好幾年可活。

我謹記神諭,每日默默倒數。再兩個月、再一個月,過了有阿嬤煎的恰恰蘿蔔糕的年,我們就還有一點時間。

終究渡不過。距離除夕夜只剩兩週。

來台南車站接我的表哥打趣道:「好佳哉咱家的人攏無啥出脫,無人住在美國,會當隨趕轉來。」

入夜的街道一片漆黑,飄蕩台北的我是最後趕到的家族成員。阿嬤原本消瘦鬆垂的雙頰此刻飽滿起來,面若含笑,穿一襲乾燥玫瑰粉針織長洋裝,深深睡著,十幾個人的嗚咽也吵不醒她,一雙手冷冰冰,握不暖。

一向暖和的台南當天上午氣溫驟降,阿嬤不管風冷,執意要去燙頭髮,還為此妥協包了平素絕不肯穿的尿布。午後,又撐著身體偷偷摸摸跑去廚房切菜,一口氣上不來,倒下,手裡還緊緊握著菜刀,一副要帶刀上路,與人理論的架勢。

「有夠愛媠,擱有夠赤。」表哥輕柔撫她剛燙好的蓬鬆白髮,疼惜地說。

愛美又剽悍,她就是這樣活過八十年的。幼年被蒙古大夫耽誤,毀她健全雙腿,從此要更洪聲更堅韌更受得起糟踐,腿是跛的,龍骨是歪斜的,靠著一雙手釘簿子、縫皮鞋,從赤貧谷底拉拔起一個家。

身苦病痛,她仍耳聰目明,腦袋清晰如明鏡,家裡大小事都難逃她法眼。如今,我們就像她應聲倒下那刻揚起的灰塵,惶然無依。


 入殮之夜,我們圍著燒大厝的金爐。香灰紛飛,南華街落起一場綿綿粉雪,是我們無處敢說的冤屈,冤屈裡盡是虧欠。原來阿嬤一世人對我們的牽腸掛肚,從來都是一條有去無回的絕路。

 阿嬤生前嗜甜,我便四處搜羅各式甜食糕餅討她歡心。有一回我湊興買了那家遠近馳名的鳳梨酥,從此她一見我手提大紅紙袋便嘴笑目笑,邊叨念「以後莫買,無彩錢」,邊瞇起眼,任憑窗光灑落半身,小口小口品嚐綿軟甜香的酥餅,十分不捨吃完最後一口似的。

平素她對子孫慷慨,唯有那餅,她非得先摸幾顆藏起來。

於是那鳳梨酥,便成了我此生能給她最好的東西。

頭七之前,我有要事得回台北一趟。返鄉之前,又繞去排了一大盒,擺在她靈前:「阿嬤,整盒攏妳的,盡量呷。」

照片裡的她雙眸遠眺,笑意盈盈,美如秀花。

隔天阿姨說,昨日夢到阿嬤,嘴巴一張一合卻無聲響。醒來後她揣測那嘴型似乎是在說著「旺來」,但拜飯忌鳳梨,阿姨遂於靈前擲筊問道:「阿娘,妳是欲旺來酥嗎?」

清脆三聲,皆是聖筊。

「我問再讓妳買來好否?一直擲無筊。阿嬤疼孫,毋甘妳開錢。」阿姨這樣告訴我。

世界上還能有比這更厲害的行銷故事嗎?老太太五湖四海,一上路就發送光了不夠吃,難為她還捨不得孫女花錢。(延伸閱讀:〈哭路頭 〉:如今有了再悲傷也不能哭的理由


捨不得。她連嚥下最後一口氣了,還在看顧子孫。

她到小舅夢中指示了幾組數字(傳說中的報明牌?);表姐那幾日採買的發票中了上千元(從前有200元就偷笑了);頭七那夜,據說家裡傳來打開鐵捲門喀啦聲,廚房也有聲響。阿姨和大舅都聽到了。

「阿娘,是妳嗎?」

黑暗中無人回應。但那聲響分明是有人返家,進了廚房摸摸弄弄,準備煮早餐慣習的粥。

家總是如此,一切如常,又包容著許多並不如常。

這個家,她不該再待下去了。

我們為她準備了一座平房豪宅,再也不用爬樓梯,有幫傭做家事,屋外種滿她最愛的花花草草,院子草皮堆滿金銀財寶。生前無法實現的,死後便能擁有,想來死亡便不是那麼淒涼的事。

短短車程,我們來到一處遼闊空地,地面一層厚厚的灰燼,像髒掉的雪,也像刷白的土。全家圍著阿嬤的新家手拉著手繞成一個大圈,沉默注視火舌一舔一舐吞掉那座紙糊的豪宅。

天冷,熊熊烈火烤得人臉頰發燙。全家二十餘人手緊牽著彼此,原來家人的掌心比陌生人還生份。我突然覺得阿嬤倘若在場,肯定是笑得臉要漾出蜜來。

阿嬤最喜歡全家聚在一起,然而二十餘人全員到齊太講究時機和運氣。她實在性急,還未過年,便要我們回家團圓。

說性急或許又太過武斷。有神通的親戚說,阿嬤時辰挑得極好,尤其庇蔭長子長孫——這兩個她生前最最掛念最最偏愛的男丁。

領受她百分之兩百厚愛的我們,如何再去與她計較偏心?尤其是我。


阿嬤過世之前,我做了一個夢。

夢中,阿嬤成了個鐵口直斷的算命師。她哭著預言,九年後,家中有喪,弔唁之人將至。

醒來,心有不安;卻又暗自慶幸,還有九年時間嗎?表姐回報阿嬤那幾天精神很不錯,我便輕忽了。豈知下一次的返家即為奔喪,而非過年。

治喪期間,我數算日子,赫然發現阿嬤恰好是做夢後的九天離世。

原來我將九天(工【kang】)錯聽為九年(冬【tang】),也錯過了最後一面。

人生所有的來不及都是一連串細微錯誤造成的,沒有好好接住的餽贈都會變成遺憾。這不會是個悔恨終生的錯,只是讓我不斷不斷想著如果、如果。

偶爾會想,為什麼是我。阿嬤雖也疼我,但嚴格說來,不會是最寵或最憂心的那一個。

想不出個所以然。我甚至還想,也許是為了讓我改掉老在某些關頭掉以輕心的壞習慣。

不過或許理由再更單純一點。上一次道別時,我曾許諾她「有閒閣再轉來厝」,可是她並沒有等到我。

其實我曾有閒,但就是沒有回家呀。

逃避她的衰敗?休假時間太短?臨時有會議?孫女的藉口總是理直氣壯,在某次搭公車經過糕餅店時,我才敢向自己承認,不過就是因為懶得排長長的隊買鳳梨酥啊。

其實沒買,她依舊是那樣盼望我,回家從不需要伴手啊。

一個人從不必努力做任何事,便能得到另一個人的笑顏,那不是很划算的事嗎?終究太奢侈,於是便輕易揮霍掉了。

杵在長長人龍中,我想起那三個聖筊。一聲、兩聲、三聲。

她多溫柔啊,總是捨不得子孫心裡有愧。


本文為皇冠雜誌邀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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