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不必有意義

by 陳默安

當我決定放過自己,不再把連假用來工作的那一天,我立刻訂了嘉義的旅店。

全台灣有好幾個地方,我習慣用的動詞是「回」而不是「去」,嘉義是其中一處。

自然不會做什麼功課,我想去花磚博物館,基哥想回味火雞片飯(沒辦法,台北很難找得到能打的雞肉飯)。就這樣,總之在嘉義,只做了這兩件事也很合理。

旅店離車站及文化路都有段距離,我們誤打誤撞遇上搖滾音樂祭,兩人站在節目表前茫然發愣,看了許久我才認出唯一熟悉的團名1976。

音樂祭最棒的地方是要走便走,想留就留。我們漸漸遠離,到隔壁麵包店買了貝果,基哥在一間舊舊的樂器行買弦油。

H以前教我一個詞,「相拍雞仔」,意思是愛逞兇鬥狠的鬥雞。台北熙來攘往的每日,我都覺得自己像一隻噗噗拍翅隨時準備幹架的鬥雞,通勤捷運公車上腎上腺素最為高漲,哪怕只是因太擁擠而被後方乘客不慎拂過汗毛,一點點不適都可能放大為惡狠狠的殺意。

一離開都市,相拍雞仔的鬥志一敗塗地。平時連見著同棟大樓住戶都怕,此時我卻像個寂寞過頭的獨居者,咂咂呼呼地與麵包店樂器行老闆娘話家常,聊自己最喜歡Q韌麵包,聊曾在嘉義讀書的往事。

相拍雞仔對世界充滿恨意,可知恨久了,其實也會累。

我們拎著麵包沿著中山路慢慢晃到人滿為患的文化路,吃了碗豆花便撤退轉向。平行的一條路竟像平行世界,靜謐得像每一個小鎮都會有的模糊街道。偶然幾間餐食攤已在洗刷準備打烊,不若文化路觀光夜市,夜晚才正要開始。

街巷裡總有許多驚喜。有一幢老宅甚至保留了木門,一位老婦探出頭來招呼鄰居。我偷偷從門縫望進去,啊,沒錯,就是這般的凌亂,幾乎可以想像她可能兩小時前才在那張放滿雜物瓶罐的木桌上將就吃了頓潦草的晚餐。

這天月色十分颯爽,襲人周身清涼。我們就這樣一直走,一直走,轉角處一方魯熟肉攤,昏黃燈光下熱氣騰騰,兩三張鋁製折疊桌攤平了,等候被擺上三兩瓶米酒矸。即將入夜的時分,切一盤蟳粿香腸肉皮,混著酒精吞下,雖稱不上大富大貴,起碼略為彌補生活的破洞。

基哥看得入迷,悔恨方才的雞片飯豆花太佔胃,否則肯定坐下來吃他一盤,在異鄉演一齣地頭蛇宵夜標配戲碼。

隔天心中哀嚎著準備北上,後悔怎麼不多訂一天房,心眼一轉把基哥拐到溪口,想去會會一個人,他不必見到我,我知道他好便好。

離開了嘉義市,溪口是徹徹底底的寥落。午後廟口的烤玉米攤車圍了三四個附近居民在等,地方文化館裡陳列的毽子特展陳舊無比,一旁正在刷地的先生年紀大到足以當我祖父。

這地方最迷人的地方,是它少了一股觀光景點常有的積極嘴臉,哪怕有,也早已耷拉下來。猜想它是努力過粉飾過的,可一個地方能不能發展起來,好像跟當地的特質有點關係。溪口有種憊懶,跟深溝的樂天勤懇又不太一樣;溪口慢吞吞的,卻又像走得太快,幾十年前就老在那兒了。

那裏的中山路恐怕是全台灣最小的中山路,短短幾十公尺,可是每一間店舖幾乎都陳述了幾十年的風景。

午後的溪口像個曾富裕過的老太太倚著藤椅扶手打著盹,讓人不敢發出一點聲響捨不得吵醒她。走進中山路彷彿走進一場繁華落盡的夢境,歇睏的肉攤四周地上放養著來來回回逡巡的小雞,柑仔店阿嬤的皺紋比兜售的梅干菜還密。

經過每一間百無聊賴敞開門卻不一定見著人影的家畜診所、理髮廳或中藥行,短短幾秒卻魔幻地無限延長,像目睹了曾經這裡如此熙來攘往,街市吆喝聲此起彼落,勤懇者必有運道盆滿缽滿。

老去的都曾姣好,飄零的都曾團聚。不必有人,一切如煙。

「真像《大智若愚》的那個小鎮。」基哥說。

我愛看破落老宅、廢墟,恐怕是在埔里養出的。

埔里唸書不比都市,除了山還是山,遠一點有潭有林。我們每天吃飽沒事幹便騎車亂晃。某日H載著我,不小心闖入狹窄田埂,天空墨黑,星子如點點白漆。

田中央矗立一幢年久失修已無人住的宅子,月色下它竟披了一抹淡淡青光。

「你不覺得很美嗎?」H說。

那幕實在魔幻。任何大都市都不配擁有。

隨著對都市的厭倦加深,我重尋那日魔幻的念頭逐漸加深。總想鑽進更僻靜的角落,想知道以前的人們如何生活如何相依,如何緩慢如何看天吃飯。

基哥曉得我的習性,總之他亦不喜擁擠,於是時常開著車,到偏鄉小學盪鞦千,去人口稀少的漁港看他們將衫褲曬成一排風中飄揚的旗幟。

婚姻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幸福就有怨恨,有信心就有懷疑。然而每次一起親臨那些宛如被遺忘的僻靜處,總是我最篤定亦最幸福的時刻之一。


延伸閱讀:12年後,再見埔里建醮

延伸閱讀:按摩

相關閱讀

留個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