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年後,再見埔里建醮

by 陳默安

世界上我最喜歡的小鎮,除了故鄉鳳山,第二就是埔里。

我在那裡度過了四年大學時光,也是人生中最快樂無憂的一段歲月。

大四那年,有幸遇上埔里12年一次的建醮。平素安靜寡淡的小鎮,碰上百年歷史的祈安清醮法會,熱熱鬧鬧喧囂起來。

小鎮佈起光彩奪目的東西南北四大柱壇,滿桌供品像一條沒有盡頭的路迢迢綿延,全鎮茹素一週,鹹酥雞、肉圓店、超商超市盡買不到葷食,上下團結一心清口修心,祈求上蒼賜福這與世無爭的小鎮。

這樣熱鬧盛會,若發生在台北便不新鮮;然而在平日十點後就逐漸陷入睡眠的山城小鎮來說,是一等一的大事,也讓我們這些平時苦無樂子的學生們有處可去。

建醮一週間,每日下了課,我們便騎著機車在各壇間遊蕩;肚子餓了就去吃中台禪寺供應的免費素菜(那真是我此生吃過最美味的蔬食,惦念至今)抬頭看滿天星佈的燈火。

建醮高潮,夜間11點後後得以開葷,鹹酥雞攤前已擠滿摩拳擦掌的學生。我們一夥人縮在寒風中看著謝金燕穿著清涼在凜冬中高歌熱舞,紛紛為她傾倒;豈料她數年後以姊姊之姿成為全民女神,實至名歸,也始料未及。

最後一日,家家戶戶門外架起紅色圓桌,我們受房東之邀一起吃辦桌,滿桌魚肉,像是犒賞這週茹素戒酒色的忍功。簷廊下一整排垂掛著的紅燈籠,我們的臉也一逕熱熱紅紅的,不知是因為酒精或者燈籠。

年輕時不免要說些傻話。我們仰頭站在四五層樓高的醮壇前看著漆黑天空綻開的朵朵煙花,扯著喉嚨喊,「12年後我們要再來喔!」

「12年後我們就34歲了耶!好可怕!」忘記是誰這樣說。

供品連綿不絕的醮壇

直到我們都賴活過了29歲、30歲,才發現34歲沒有這麼可怕。可怕的是存款財產沒有隨著年歲而增加。

然而再可怕的事,有了伴倒也溫暖起來。

今年埔里建醮消息一出,我們幾個四散各地為生活灰頭土臉的老同學,像從行將就木的生活中回了魂,立刻請了假訂了房。

生活有了點期待,疲憊的腳步好像就能再往前跨一點點。

12年後的埔里改變許多卻又像什麼都沒變。許多我們熟知的店家倒了而又易手,輾轉幾輪讓素樸小鎮也有了繁華氣味;但外圍那些親疏遠近的山依舊環抱此處,不曾背棄不曾遷移。

與其說小鎮變了不如說是我們。聚在一起忍不住要聊生髮養肝護目的保健知識,但一玩起來又愚蠢粗魯如未被社會減削的少年,彷彿從沒離開過,彷彿明天又要騎一段遙遠路途赴早八課堂。

我們照例走了東西南北四個壇,我運氣好,被在地朋友帶去看了一個隱藏版的分壇,再瑰麗的言語亦無法形容在僻靜的山林裏出現一座四五層樓高的七彩醮壇感覺多麼魔幻。(延伸閱讀:不曾被棄的城市:2021 艋舺青山祭小記

隱藏在山林間的南豐分壇

我猜自己如此著迷埔里建醮的氛圍,是因為喜歡那種萬眾一心的虔誠,凝聚成信仰,人於是有了依歸。

對於美好過分的事物,年輕時我們用揮霍表達喜歡,如今我們用珍惜表達喜歡。

在埔里我待了四天三夜,沒做什麼正事,就是到處遊逛醮壇,走進每條曾經承載過我們相逢相聚而又別離的小巷或店家。我喜歡埔里,在那裡人好像可以一事無成也能活得平安健康,後退一點亦不算罪過。

夜色中我們一行人散步,H說起,才發現大家步伐慢得過分,全然不像在都市街頭匆匆忙忙地趕路,趕赴下一個沒有歸宿的地方。

活著可以有很多種姿態,在埔里是我最喜歡的之一。

12年沖刷掉我們的黑髮和膠原蛋白,沖刷掉當年我們常去光顧卻可能經營不善的店家。每次飯後結帳,我們總是彆扭地搶著帳單,不熟練地比賽掏皮夾的速度。

那不是應酬或者展現自己混得很好的氣派,我們也還沒成為對一切世故了然於心的成人,只是彼此愛護。

彼此愛護,其實12年前我們便是如此。如今我們仍然是窮,也正是窮,才捨不得對方掏出那麼多鈔票銅板。

面向大海,春暖花開

埔里四天三夜,全是豔陽高照的好天氣。我發狠地把能見的人全見了一輪。有時著實對命運沒有太大信心,12年後能再相聚更多的是運氣。

這些年來我亦失約過幾次,很常覺得生活將自己凍成一個冷漠的人,但離開埔里前,忍不住又相約,12年後再來吧!那時我們都45歲了。

12年的約定,聽起來多煽情又庸俗,就像三流偶像劇會有的設定。可是人生有一個這麼長的契約,就不得不履行似的,再怎麼樣就得好好活過這12年啊。


延伸閱讀:旅行不必有意義

延伸閱讀:2020:那些我愛的及離去的

相關閱讀

留個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