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墨行者:第一章〈學道〉(十七)

by 陳默安

回想那師徒共度的最後一晚,師父說的話,如今想來都是遺言,都是道別。而他竟那樣希哩呼嚕地揮霍掉了。

那天早上,大曲特別覺得奇怪。

天還暗著,月亮來不及走,他便下床,出孤峰,摸黑到一旁的灶上生火煮早餐。很簡單的伙食:白粥、醬瓜、腐乳,再往油鍋煎雞蛋。

對他來說,早起不算是苦差事,清清靜靜,他特別喜歡在一片灰霧中燃起火光的感覺。特別溫暖,特別明亮。只要輪到他當班,大夥肯定能準時開飯;哪像輪到拾兒掌勺時,讓師父等得吹鬍子瞪眼睛。

不過,通常天璣在山上時,大曲就不會是最早起的。

時常,他才揉著眼睛走出孤峰,便看見天璣從林中湖散步回來,也不直接進房補眠,一屁股坐在灶旁看大曲生火煮飯。有時看著鍋中物逐漸沸騰,有時自顧自撥弄琴弦,有時不知思索著什麼,偶爾閒聊兩句。

「大曲,不累嗎?」天璣右手撐腮,問道。

「不累,我很早就睡了。三師叔不去休息嗎?這兒很熱。」

「我是說,你老這麼規矩,不累嗎?」

聽了這句話,大曲往灶裡添柴的手臂都膠住了,火光搧著他的臉,暖烘烘的。

大曲不知如何回答,天璣站了起來,「我回房躺一下。」

正要轉身走,他突然又交代:「蛋黃半熟,謝謝。如果蛋白能焦一點就太完美了。」說完,拍拍大曲的背,走了。

大曲抬頭,看見晨曦照得群山一地鎏金。

餐桌上,天璣咬下荷包蛋,偷偷給他一個讚許的微笑。而天樞只是面無表情,機械式的,一口一口將餐食往嘴裡送。

從此,他更期待輪班煮早飯的日子。

可是那天,天璣沒有來。

大曲一邊做早餐,一邊疑心,好不容易捱到煮完,發現餐桌上獨缺天璣與拾兒。

「這對師徒真不像話。去叫他們吧。」天樞臉色凝重如山。

後來的事情,大曲恍恍惚惚有點記不得了。總之他去敲了廂房門,拾兒滿臉睡意開了,然後他們發現天璣叫不醒……。

天璣死了。

連睡在隔壁的拾兒都沒察覺。薄葬之後,他還是很難察覺:師父不在了。

後悔是最愚蠢的情緒,他明白,於是他決定後悔。他想起虹月這陣子老嘟噥著天璣消瘦得不像話,眼窩下凹,眉骨高聳,「像整個元神都給掏走了。」她是這樣形容的。

如果早日將虹月的話放在心上,也許就能挽回師父?

然而這豈是他能決定的。回想那師徒共度的最後一晚,師父說的話,如今想來都是遺言,都是道別。而他竟那樣希哩呼嚕地揮霍掉了。

回到廂房,天璣慣穿的苔色長袍整整齊齊放在角落,起了結實累累的毛球。長袍下方壓著一個小硬紙箱。拾兒記得,那是好些年前,天璣從山下帶的手工餅乾的包裝盒。

拾兒打開箱子,裡頭放著瑤光送的手機,以及一張十分粗略的手繪地圖。

大山、小溪、急瀑,全成了直得或橫的粗糙筆畫,還有一圈一圈的東西。拾兒看半天才認出,原來那是石頭。

「畫石頭做什麼啊……。」他認得出來那出自師父之手,天璣一向很沒有繪畫天分,字又醜。

總之,翻過石頭之後,有一條歪歪扭扭的小路,路邊特意用紅筆畫了一個勉強看得出來是房子的形狀。屋頂上方還打了三顆星星,宣示它的重要。

那三顆大小不一致的五芒星逗笑了拾兒,幸好紙張左上角標示著東西南北,尚可辨認方位,否則拾兒真的要懷疑師父在弄他。

地圖背面寫著短短一句:「拾兒:四下無人,不妨彈首〈似是故人來〉。你應該練好了?」

他愈來愈確定師父根本預知了自己的死亡,才安排得這麼妥當。然而師父又何須留下這麼多線索,而不直接告訴他?

拾兒想破了頭,依舊理不出頭緒。

那些雜物下方,墊著另一件苔色長袍。摸起來滑順而有點漿硬,簇新的證明。

這也是玄墨一門的規矩。當傳人正式入門,做師父的就要為徒弟準備一套新衣,待他能獨撐大局那日,便有了穿上新衣的資格。

拾兒放下新衣,抄起一個舊得千絲萬縷的小背包,將手機和地圖一股腦塞了進去。他不想等了,哪怕得偷溜,也要弄清楚來龍去脈。

接著,他抖開天璣舊袍,凝視良久,最後將雙手伸進袖裡。

萬事皆備,他唰地拉開門,站在門口的天樞嚇了一大跳。

「你要去哪?我正要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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