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蛇名郎君,可不是來路不明的妖精。」老闆義正嚴詞地糾正。
他替自己斟了杯冷茶,摘掉眼鏡隨手放在櫃台上,本就老舊陰冷的中藥行,突然悄悄染上一層暈黃斑駁的色彩。蛇郎君捏捏著扁塌鼻樑,很疲憊似的,緩緩說起他與天璣的陳年往事。
「你師父,本來是有爸媽的。」蛇郎君的聲音像一縷煙,燻得人淚汪汪。
然而七歲那年某一天全家開車出遊,山間碰上妖物作祟,車子衝撞護欄跌落山谷,父母當場身亡,他滿身是血爬出車窗,拽著草根凸石,迷迷糊糊爬到馬路求救,從此成為孤兒。玄墨一門遂將他帶回山中撫養,栽培為傳人。
他滿心憤恨,只想殺,殺光所有禍害人間的妖物;唯有殺,才能實現正義,為父母復仇。
正式成為「玄天璣」之後,醉妖弦染遍妖物精怪之血,琴音淒涼宛如天璣心中悲啼,奈何宿命難移,今生他注定與妖對抗。
某一日,他接收蒙叟指示,來到一座村落收妖,只見稻央折損、苗木摧毀,且雞群猝死,雞蛋全數不翼而飛,甚至貓狗失蹤,家戶小兒受驚失魂。
蛇妖作祟,不難對付。天璣僅用三成功力,便引出三條粗如樑柱、身長逾八十呎的巨蟒。他繃弦割斷其中兩尾的頭,倖存一蛇則蜿蜒逃進山野荒地,神出鬼沒,見首不見尾。
天璣見牠狡詐,遂採遠身攻擊,刮弦剔怨,琴音如子彈粒粒貫穿巨蟒腦袋,噴出一地血污,吐出貓狗遺骸。
蟒妖斃命,天璣沿其滾圓身軀深入林深不知處,赫然看見巨蟒尾端繞成一圈,圈中蛇蛋數顆,其一蛋殼正悄然龜裂,小蛇艱難探出頭嘶嘶吐信,無邪如雛鳥,未能明白何謂死亡。
天璣恍然大悟。蟒妖並非惡意作祟,而是幼蛇孵化在即,所以牠們不顧結界,直闖人類領地急急存糧。
那尾小蛇滑溜地闖出蛋殼,全身佈滿黏液,牠搖頭擺尾,似在吆喝手足出生。
天璣有淚,這是他入玄墨一門後,第一次未斬草除根。
經此一役,回到孤峰的天璣將自己反鎖在內堂七天七夜,凝觀宗譜,求諸乾坤,終於參悟祖師教誨:維護三界平和,首要得停止無謂殺戮。
「等等,你該不會就是那條小蛇吧?」拾兒忍不住打斷。
「不行嗎?」蛇郎君一臉不悅。
「你看起來比我師父臭老很多耶!怎麼可能是他救的小蛇!」
「我也沒說我就是啊。」蛇郎君瞪了一眼,「我是那條小蛇的舅舅。」
那條護蛋母蛇,便是蛇郎君的妹妹。聽聞妹妹慘死,蛇郎君號召部族要取天璣性命,豈知天璣竟搶先來到聚落賠禮,承認自己不該弄清來龍去脈之前便痛下殺手,同時,也來尋求妖界的協助。
「簡單來說,從那天起,我就成為天璣妖界的線人。妖界有什麼騷動,我就會通知他盡快處理,避免他師兄弟開殺戒。」蛇郎君以此總結。
「嗄?你就這樣原諒了師父的殺妹之仇??」拾兒不敢置信。
「『仇』這個字,沒你想像得那麼簡單。」蛇郎君戴上眼鏡,嘶嘶吐信,「有時候你以為的仇人,可能是最能幫助你的人。」
拾兒忍住白眼,他來可不是為了聽這種靜思語。蛇郎君告訴他,前三、四個月,牠發現結界法力漸弱,開始發生人類越界踩踏妖族領地,或者妖族侵擾人類等情事,於是牠才急急去信七、八封通知天璣,卻未見回覆。
三、四個月前?拾兒回想,那不就是自己通過成年禮後,師父緊鑼密鼓訓練的階段嗎?那段時間師父根本沒下山,難怪蛇郎君等不著。
「哪。」蛇郎君抽出最左邊的一格藥櫃,往抽屜深處摸了摸,搜出一張泛黃紙頁攤在櫃台上,「這是台灣各大妖族聚落的地圖,給你參考。」
「給我幹嘛?」
「你替了天璣的位,就該傳承他的責任啊!現在結界法力漸弱,我擔心日後釀成大禍。」
「我做了,有什麼好處?」拾兒雙手抱胸,一臉不屑,即使他心中早已萬馬奔騰要接手天璣志業,但總不好如此形於色。
「說不定你能順道打聽到鯤精的消息。這算好處嗎?」
蛇郎君與拾兒沉默對看二十秒,拾兒一把將地圖塞進口袋,口是心非,「好啦好啦,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嘛!」
「聯絡方式不變,我們就透過福德聯絡。」蛇郎君取出一張白紙,命拾兒滴血其上。
拾兒滿頭問號,仍咬破了拇指,血珠一觸及紙張,如螞蟻般密密麻麻的字便浮現出來。
「信件只要抹上我的鱗片磨成的粉,就什麼也看不到,除非滴上你的血。」蛇郎君慢悠悠地望向門外,「我跟你師父便是這樣訂下契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