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墨行者:第一章〈學道〉(十六)

by 陳默安

弦音如叨叨絮語,那麼遠又那麼近,有急有緩,愁怖如織,卻也天寬地闊任逍遙。

剛下過雨的山林,空氣特別清朗。

遠方的雲都給雨沖散了,絲絲的,在天空拉起一條條連不起來的白繩。

孤峰頂巔,似乎更清涼些,吸進鼻腔的空氣都彷彿夾著冰絲。

這該算是好天氣嗎?姑且是吧。

山林中的鳥及鷹,是通風報信最不藏私的生物了,正有一群鳥撲翅飛來。

有一隻特別大的,嘴喙內勾,像一種機巧的武器。他自樹頂俯衝下來,瞄準,猛力啄,串走天璣的左邊眼珠,又振翅飛走。

天璣躺著與睡著沒兩樣,玄墨一門除了蒙叟全到齊了,站在不遠處的樹下,看另一隻鷹啃掉剩餘的一邊眼珠。一群鳥兒佔領了天璣的肚腹,嘰嘰喳喳啄食起來。

原來那樣瘦的人,還能餵飽這麼多鳥。也許再晚一點,便要成為蒼蠅孵卵的溫床。

鳥群嘴喙太利了些吧,大曲微微撇過頭去。他對三師叔沒有成見,相反地,他其實挺喜歡天璣。大曲的視線恰好落在天樞側面,發現師父似乎又消瘦了幾分。

玄墨一門就這麼靜靜陪著。瑤光點起一炷清香,願天璣隨煙霧還返天地八方。

這是門派規矩。亡者以天為被,以地為床,肉身消隕,還諸乾坤。

虹月暗地裡扶著玉衡的臂,指尖傳來極輕微的瑟縮。玉衡不是沒見過此等場面,只是躺在那裡的人是天璣,她難免希望鳥群嘴下留情。

拾兒孤零零地站在最靠近天璣的岩石上,穿著天璣生前慣穿的苔色長袍。他不看師父,只是遙望遍地群峰,風起,長袍飛揚。

其實師父早有預感吧?

打從拾兒刺了徽,入了門,一向隨意的天璣,這三個月來突然加緊了腳步,訓練他的體術及武術,帶他去鎖妖庫看看那些妖物,尤其盯著他,把所有收妖琴譜彈個滾瓜爛熟。嚴格精實的程度,連玉衡都叮囑著別累壞了拾兒。

某一天晚飯後,大夥各自進廂房休息了,天璣卻拖著拾兒到林中湖,「月色正好,陪為師釣場魚吧。」

綁好了線,天璣卻不釣,反而端起醉妖弦彈奏起來。

他手指飛舞,一曲嘈嘈切切,一曲大珠小珠落玉盤,一曲登高望遠不勝寒,一曲邀月對影成三人。湖面漣漪圈圈,月色粼粼。

「師父,您要鬥琴哪?」拾兒玩笑說著。

天璣倏地按住琴弦,樂音嘎然而止。「你已正式成了玄墨傳人,別一天到晚想著鬥。太多事,鬥不過。」

「開開玩笑嘛!」拾兒耍賴,摸摸左頸刺青。打從入門以來,他便常常下意識去摸。

天璣閉起眼,放柔手腕,細瘦指尖勾了下琴弦,那一聲,像划開了時間之流,直往黑暗的樹林去。

弦音如叨叨絮語,那麼遠又那麼近,與其說是收妖,更像是亟欲對誰說的話,有急有緩,愁怖如織,卻也天寬地闊任逍遙。

那是他沒見過的師父,拾兒在這天晚上,聽見了前所未聞,卻也一輩子放在心裡的一首歌。

當然,又是空手而歸。天璣是最愛護湖裡魚的人。

撐著沈重眼皮回到廂房,拾兒本想速速和衣睡了,沒想到天璣繞過隔間,跑來坐在床前,戳戳拾兒的腦袋,說:「你正式入門也滿三個月了,有沒有什麼問題?為師都可為你解答。」

「我想睡覺啦!」拾兒正想翻倒下去,卻被天璣攔截,身子給扶正起來。

「師父跟你談天呢,淨想著睡覺。」天璣故意繃著臉,「以後沒得問別後悔。」

「等我想到再問嘛。」

「不成。就今晚。今晚為師有興致。」

天璣難得的任性起來,拾兒只好想了想,想不到什麼重要問題,隨口問:「當初罰抄《玄墨宗譜》,有首詩給蟲蛀浸水了看不清,究竟寫著啥?」

天璣一笑,鬚長鬍子飄飄然,他兀自吟詠:「萬念神人妖鬼銜,死生成序似有弦;視海觀天察如相,鯤造玄機道方還。」

拾兒一臉懵懂,嘴上打發著說:「謝師父,我知道了,晚安!」不到幾秒,鼾聲大作。

朦朧間好像看到虹月正背對著沖涼,背脊光潔如玉,曲線小小起伏,十分無邪。拾兒按耐不住,基於某種慾望或好奇,他偷偷摸摸前進幾步,想看清楚些。

挽起頭髮的虹月突然轉過頭來,竟長著天璣八字鬍的臉!

拾兒猛然嚇醒,又被床邊伸長脖子盯著他看的天璣嚇了更大一跳。

「做惡夢?」天璣問。

「啊?嗯,對啊。」總不好說夢到師父您吧。拾兒想。「師父,您不睡覺在幹嘛?」

「喔。方才忘了告訴你,以後我不在身邊時,你若有疑問,就去翻我床邊的箱子,裏頭的東西都是給你的。」

說完這麼不著邊際的一句話,天璣便繞過隔間回到自己的床,拾兒沒作他想,抱著棉被又倒下了,這回應該是夢不到虹月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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