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討厭的哥哥死了》:一個人能活得不討厭,是運氣吧

by 陳默安
遠流出版《最討厭的哥哥死了》心得評價

發現牆壁上有一些用圖釘釘住的照片,大部分都是家人的合照。上面是哥哥和加奈子結婚時我們全家一起去旅行的照片、四十年前爸媽和我以及哥哥四人的黑白全家福合照,還有我小時候跟哥哥肩並肩的合照,當時笑得好開心。
我覺得這些照片收藏著哥哥五十四年的人生當中,最為幸福快樂的時光。

《最討厭的哥哥死了》

近來生活宛如被扔進洗衣機翻攪旋轉,只得積極尋找類似向田邦子的短篇,時間夾縫仍能讀上一兩篇,無負無擔,只是後來吃飯洗碗或呆坐時突然刺痛起來。碰巧遇上了《最討厭的哥哥死了》。

哥哥何以討厭?何以死了?

最討厭的哥哥死了》篇幅不長,文句平實,大概一下午便可讀完。

故事講述主人公「我」接獲十分不對盤的哥哥猝逝消息,要去遙遠的多賀城認屍及處理後事。短短五天,「我」和哥哥前妻及女兒,除了認屍,還得清掃如廢墟般的住處,並且帶回第一時間發現哥哥死亡的姪子良一。

也是這五天當中,家人們重新認識了哥哥不為人知的一面:其實他一直很努力地想要振作。

「最討厭的哥哥死了」,是個讓人充滿疑問的書名。親生哥哥何以「最討厭」?又是如何的討厭法?這麼討厭的哥哥為何死了?

這個哥哥,就像許多人家族裡都有那麼一個避之唯恐不及的麻煩精:長年向媽媽要錢,卻在母親癌末時搬走;在母親葬禮跟妹妹要交通費,甚至房租付不出來要妹妹代墊。說有多魯就有多魯。

也許因為太討厭了,「我」一直沒有呈現出太過悲傷的情緒,有時還帶著略為抽離的眼光,展現出奇特的幽默感。例如提到與前嫂嫂加奈子及姪女滿里奈準備前往警局認屍時,自稱為「女子認屍隊」(這裏我實在忍不住笑了,是要去解救地球嗎?只不過穿的不是超級英雄緊身衣,而是喪服。)

以及殯葬業者報價遺體洗淨後的入殮服裝費用時,「我」的想法竟是:

這種時候,應該沒有人敢說「不用了,反正都要火葬,衣服不用穿也沒關係」,畢竟對方是個身高兩公尺的壯漢,而且若是這樣回答,應該會讓人覺得我是冷酷無情的人,只好順勢說:「那一切就拜託您了。」

《最討厭的哥哥死了》

作者實在太誠實了,即使是這麼政治不正確的心得,也不會讓人皺眉,反而被說服了:「欸對,都要火葬沒穿衣服好像也沒差喔……?」

哥哥的房間

讀《最討厭的哥哥死了》,不免想起《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

死前同樣住在骯髒雜亂的房間,同樣在死後才有親人走進來,去理解他們的一生何以討厭。

《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看了好幾次都哭爆

若說因愛的匱乏滋長出松子性格中的自毀自棄,導致每每來到得以安頓的機會時,總是又那樣決絕地轉過身去跳入更深的淵,是一連串不忍卒睹的墜落;哥哥的人生則平實得多,他的悲哀,更加靠近我們。

一個人的房間,無疑訴說他所有的秘密與過去了,那些走投無路的悲哀及欲望,全寄生在久未清洗而發出臭味的床單、牆上與家人的舊合照、以及寒酸的冰箱庫存裡。「我」清掃哥哥房間時,發現他擁有很多專業證照,一直很努力求職找工作,但社會能容下五十四歲男性奮起的空隙實在太過狹窄,幾行短短履歷如實呈現他的屈辱與挫折:

1992 年 衛生設備自營商

2012 年 衛生設備自營商停業(被連鎖倒帳波及)

2012 年 某某鋼鐵公司就職(多賀城)

2013 年某某 鋼鐵公司退職(個人因素)

原本是老闆,擁有大房子和生財工具,然而自營公司倒閉後,哥哥短短七年內變窮、生病,最後猝死在骯髒房間裡。

許久前讀過一本書,寫許多犯罪者墮落者的紀錄,書名怎麼也想不起來,作者有一段話卻讓我難以忘懷。大意是說,我們每個人都在冰面上行走,而那些犯罪者墮落者不過是不幸遇上冰裂,便掉下去了。

《最討厭的哥哥死了》中,前妻和社會局公務員都說,哥哥很努力呀,也很有才華啊;「我」也非常困惑,為什麼這麼有才氣卻無法派上用場呢?

如履薄冰的人生,誰能安穩渡河不墮,到頭來憑藉的往往是運氣啊。我們這些能夠好整以暇去思考「為什麼你們無法振作」的人,未必比別人努力,但肯定比較好運。(延伸閱讀:比命運殘酷,比現實溫柔:山本文緒小說《自轉公轉》


我們對於他人的苦難老是缺乏想像力,遑論去仔細觀察。《最討厭的哥哥死了》沒有太戲劇化的轉折,而是「我」終於認真直視哥哥生活的痕跡,嗅聞一條條線索,去拼湊出親人生前如何活著。

而那些從「生活痕跡」中想像哥哥生活的片段,是我最喜歡的細節。

例如清理冰箱時,發現看似毫無責任感的哥哥居然還會自己醃泡菜;到鄰近超市採買時見到熟悉的速食炒麵包裝,想像哥哥在油膩廚房邊喝酒邊下廚的模樣。

再平凡不過的細節,然而人就是這樣被各種生活瑣事蠶食鯨吞的。如同若在超市有一個中年男子將速食炒麵放進購物籃,恐怕也不會有人看穿:這個人,正在逐漸坍塌啊。


書的後半段,「我」碎念搞不懂哥哥何以搬到遙遠的多賀生活。前嫂嫂說,那棟公寓窗戶看出去的景色,跟老家很像呀。

因此,不免又想起《最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十分淒涼寂寞一幕:變老變胖的松子輾轉搬到松川旁,這裏與老家很像,都有一條河流經過。而她時常獨自一人坐在河邊,沒有同伴。

最後,「我」這樣寫著:

如果我當初對他好一點,

事情會有不一樣的轉圜嗎?

《最討厭的哥哥死了》

一個人能活得不討人厭,很需要運氣;而一個人願望的「如果」能成真,那更是用光一輩子運氣的幸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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