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書,就是我爸的血。」——見證日治、中華民國政府來台、白色恐怖,牯嶺街舊書店「松林書局」70 年傳奇

by 陳默安
牯嶺街松林書局

若不是從楊德昌電影認識牯嶺街,平常經過印象最深應該是為數不少的古董龍銀店。其實牯嶺街更早、更興盛的商業活動是舊書買賣。隨著時代變遷,如今街上只剩 4 家舊書店,其一「松林書局」已經走過 70 個年頭,見證台灣各個重大歷史節點。

每一本舊書,都有故事可以說

平日午後牯嶺街人車稀少,走進松林書局,不像是「逛」書店,而是有種被書團團包圍的密實感。松林現任經營者、第三代店主蔡彤明一襲汗濕短袖短褲正在搬書,他打趣說,「我比較像勞動局管的。」

夏日燠熱,他端出冰咖啡和綠豆糕,中西合璧,書櫃四庫全書和康德黑格爾並存,空間迴盪激昂古典弦樂,編織出松林獨特樣貌。

冰咖啡身後是非常珍貴的四庫全書(攝影:灣兜編輯團隊)
冰咖啡身後是非常珍貴的四庫全書

今天的訪談,從兩個版本《臺北人》開始。一本是晨鐘出版社,另一本版本則較新。蔡彤明邊翻書說,相較另一本的數位印刷,晨鐘版是凸字鉛版印刷,字體本身擁有愛書人都能辨識的濃淡厚度。

晨鐘版本之所以受蔡彤明偏愛,與背後故事有關。晨鐘版封面設計是一代出版人郭震唐,之前曾在文星書店工作,離開文星書店後創立仙人掌出版社兼總編輯。後來因仙人掌虧損嚴重,白先勇便出面接手,另外再成立晨鐘出版社。

不同版本的舊書,背後都藏著大時代的故事(攝影:灣兜編輯團隊)
不同版本的舊書,背後都藏著大時代的故事

晨鐘版《臺北人》封面設計是一隻鳳凰,這是因為中國傳統文化中,鳳凰代表陰性,也符合小說人物皆為已故之人,其設計理念讓白先勇同意採用;書中每一篇小說都配了插圖,都是由郭震唐親自從印度搜集回台,風格在當時看來十分前衛獨特。

諸如此類鮮為人知的文壇軼事,恐怕聊上三天三夜也聊不完。松林如何成為一座台灣重要記憶之庫?得先將時光倒推回日治時代,從蔡彤明的阿公蔡木林開始說起。

二戰日軍戰敗 意外開啟牯嶺街舊書買賣

日治時期的牯嶺街鄰近一代為總督府宿舍區,被命名為「佐久間町」。二戰日軍戰敗,日人返國之前販售舊書字畫等家當籌措費用,牯嶺街舊書生意因此萌芽。舊時代的生意,無非是時代的推搡,松林書局第一代老闆蔡木林也不例外。他接收了臺北帝國大學教授整房間的書,開始擺攤做起舊書生意。

這一門生意,竟讓蔡家與台灣許多重要人物生命交錯。蔡彤明形容,阿公蔡木林與父親蔡鏡輝的經營風格截然不同。蔡木林宛如超級業務,時常在外吟詩盤撋,手腕圓滑,不少知識份子如傅斯年都與他交情甚篤,「就像肉粽頭,其他更多朋友跟著來買書」。

白色恐怖期間,本土知識份子人人自危,蔡木林還掩護時任台大醫學院院長的杜聰明,讓他躲在蔡家,免於政治迫害。

蔡彤明記憶中的蔡木林講義氣,還擁有非凡天份。他回憶道,蔡木林讀過《御纂醫宗金鑑》後竟無師自通學會喬骨、接骨,甚至醫好了小兒麻痺患者。口碑一傳十、十傳百,松林不只賣書還斜槓成診間,「當時窮苦人多,很多都是義診啦。」

收書眼光內化入神,一身傳奇的賣書人

蔡木林開闢了事業疆土,第二代蔡鏡輝的穩健守成則帶領松林步上另一個重大轉捩點。舊書攤賺了錢,蔡鏡輝強烈建議買房。1970 年代,臺北市政府為了整頓交通與美化市容政策,將牯嶺街舊書攤遷移至光華商場,擁有店面的松林書局得以留下。

兵分兩路,但舊書業終究要面臨同一個時代的衝擊。隨著 3C 普及、閱讀人口驟降,舊光華商場移至光華新天地後,還存在的舊書店屈指可數;留在牯嶺街的,同樣也在苦撐。

即使性格及作風迥異,但蔡木林與蔡鏡輝都擁有過人的聰慧與天賦。

搜尋「松林書局」可見一壯觀畫面:舊書從地板堆至天花板,蔡鏡輝坐在門口像書國之王,有人要買書,他憑著記憶力翻找出來;還有人刻意挑壓在最底下的書,就是要看他表演抽出來,整疊書仍屹立不搖。

過去櫃檯後是蔡鏡輝顧店、讀書的寶座(攝影:灣兜編輯團隊)
蔡鏡輝生前時常坐在櫃檯後讀書顧店

一片茫茫書海當中,曾經有過康熙大辭典第一版、17 世紀德文精裝聖經、18 世紀德文黑格爾全集,以及「用爬的也要收回來」的全套《四庫全書》。

與生俱來的強大記憶力搭配後天廣博閱讀,加上一雙能分辨書價值的慧眼,成為蔡鏡輝無可取代的經營底蘊。往來皆鴻儒,李登輝、哲學家方東美等臺灣重要知識份子,都是松林座上賓。

蔡彤明回憶,小時候常見有日本大客戶拖著行李箱來,一次就買走好幾箱書;最近也有研究國民黨歷史的學者特地從仙台來到松林找史料。

今年松林一套金庸小說遭竊,卻不是一般的金庸,而是金庸為了躲避被查禁另外以筆名「臥龍翎」出版的第一版,當然也是蔡鏡輝收回來的逸品。

藏書聲名遠播,免不了有人抱著踢館心情上門。據說曾有客人自豪擁有民國 40 年出版的《飲冰室全集》,待客人離開,蔡鏡輝淡然笑笑:「上海版線裝《飲冰室全集》我都不知道過幾手囉!」

還有人一來便開口要雜誌《今日世界》第一期,蔡鏡輝輕巧回球:「《今日世界》第一期封面是英國女王戴后冠的照片。」短短問答,閃現深厚內力。70 年來經手太多珍貴書籍,收書眼光已內化入神,難有一套 SOP 傳承。

總是暱稱父親「老帥」的蔡彤明,欽佩直說蔡鏡輝是神人等級,「我再賣 70 年書也達不到。」與天資無關,時勢造松林,挺過最最動盪的年代,乘上書市最最輝煌的浪尖,造就了賣書人一身傳奇。

接手一間書店,也是傳承父祖血脈

今年蔡鏡輝仙逝,蔡彤明扛下了松林招牌,對於舊書裝幀、印刷、年份,慢慢養出一套自己的審美,承繼了父祖對於書的寶愛與光榮。

如今一方手機螢幕便能遨遊各地世界,願意一字一句閱讀的人少了,讓出版業、書店最憂心忡忡。蔡彤明並不悲觀,只說現在仍有不少建中生來此找微積分、英國文學原文書,讀得興味盎然。他回憶道父親在世時從未憂心過閱讀人銳減,「不讀書,是自己的損失呀。」

經第三代蔡彤明大整理的書櫃(攝影:灣兜編輯團隊)
經第三代蔡彤明大整理的書櫃

幾年前蔡彤明與蔡鏡輝到京都宇治旅遊,無意間到巷弄內町屋喝茶,町屋沒有華麗裝飾,散發沈穩古老氣息。與老闆聊過之後才知道:該町屋創立於戰國時代,至今已傳承了 16 代!

「戰國時代的武士要上京,經過時會停下來喝茶,就坐在我坐的位置。那一杯茶就有數百年的歷史感。」

因此蔡彤明打消兼賣餐飲咖啡的念頭,選擇回歸單純賣書。傳承 16 代固然令人望塵莫及,但松林書局經過日治時代、中華民國政府遷台、白色恐怖,動盪時光不斷衝擊壓縮,那些重大歷史事件如沈積岩疊積成松林內蘊,銘刻臺灣 70 餘年文化沿革與歷史流變。

松林書局第三代店主蔡彤明(攝影:灣兜編輯團隊)
松林書局第三代店主蔡彤明

在他整頓之下,舊書滿至容不下人的場景不復見,清出走道,希望吸引更多愛書人進店交流。為何捨棄穩定工程師職業,回來經營人人口中的「夕陽產業」?

「覺得可惜吧。松林不只是一個招牌,很多人會來找書、聊書,這是很珍貴的文化。一個城市的文化與歷史,最顯見的是建築硬體,要跟歷史生活在一起,才能夠延續傳統。傳統是糧食、是柴火,讓我們往前推進的重要動力。」

父親已經不會再坐在櫃檯後了,蔡彤明獨自努力活化空間、收書、寫臉書貼文,但松林的每一角落、每一本舊書,處處都是蔡鏡輝留下的痕跡。書店打烊時間,是為了配合蔡鏡輝的生活作息;甚至仙逝後,家人還帶著他回到這裡向萬卷藏書做最後巡禮。

「這些書,就是我爸的血。」憶及父親身體衰敗乃至死亡,蔡彤明眼中有淚。

一生一世生老病死都在這裡,突然強烈感覺,松林不只是一間書店,它甚至就是蔡鏡輝。來到此處,是走進一具傳奇靈魂的最最深處。

哲人成為永遠,留下來的人只能繼續想念。因此松林,有著不能斷送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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