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PENBOOK合作】無窮的移動中尋找凝凍的時間:連明偉專訪

by 陳默安

本文轉載自OPENBOOK

這大概是心跳率最高的一場採訪。

雨彷彿隨時落下的陰天,從頭城火車站經過一整片海,來到外澳濱海公路旁的屋子。大卡車呼嘯而過,屋簷下停著一部機車,鞋櫃裡放著一雙拖鞋。連明偉穿著羽絨外套和短褲開門探出頭來,十足居家模樣。

首部作品《番茄街游擊戰》即拿下2015年開卷好書獎中文創作,兩年後再以《青蚨子》獲得2017Openbook好書獎年度好書,連明偉的身影卻顯得低調且神祕:關於他的網路資料或訪談並不多見;反覆來回於異國與故土之間,鮮少與文壇往來;不像同輩作家立足學院或出版界,他在台灣時,以教授桌球及攀岩維生。

有別於一般多在咖啡廳、工作室進行的採訪,很快地,連明偉已換上運動外套,帶領我們穿越草叢,進行一趟氣喘吁吁的健行。

▇灰色的頭城,不復以往的小鎮

「除了夏天,頭城都是灰色的,只是顏色濃淡的差別。」

這是連明偉對故鄉的第一句形容。走過一排壁面斑駁的老屋,兩座廟宇接天宮、理安宮矗立眼前,不僅是當地信仰中心,也是《青蚨子》的重要場景。

廟旁一株大樹,底下是連家祖墳,連明偉祖母常講,那樹是連家命脈。

連家原是大戶人家,經過三七五減租及耕者有其田、親族賣地之後,如今只剩零碎土地。在連明偉眼中,家族興衰恰與頭城發展的軌跡類似。

頭城原是宜蘭最先發展之地,後因腹地不足而沒落。有經濟能力的鄰居早早搬走,年輕人多往北部發展,留下來的,大多是無力離開的。

幼年的連明偉沒有同齡玩伴,常獨自在兩座廟裡跑來跑去。他指著水池說,小時候常來看烏龜,或者是爬上理安宮的山壁玩,有次摔下來,疤痕至今仍藏在髮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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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城的天空常是灰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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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天宮內的牆面上,我們偶然發現連明偉的姓名(攝影:吳致良)

接天宮二樓主祀玄天上帝。連明偉說,往昔村裡每一戶人家都有自己的保護神,村人需定期繳錢供養。那連家有嗎?「有啊,但我後來不太理會,就沒再繼續了。」應攝影師要求,他立於眾神尊旁拍照。拍攝空檔,他伸手撥撥神像,像是為故人理衣拂塵。

時間如海風,吹蝕了頭城屋厝的磚瓦牆面,颳散了親族鄰里,棄置了專屬的保護神祇,就連廟宇樣貌也不復當年。唯有回憶還在原處繼續,就像他頭上的疤。

一切都以看不見的速度頹傾。連明偉有點苦澀地笑:「為什麼我所處的環境都是在逐漸衰敗的狀態?」

▇毀壞與重建並存的家鄉

與擔任理安宮廟公的堂哥打過招呼後,連明偉帶我們沿著鐵軌登階,進入「石空古道」。這條山中小徑成於道光年間,是淡蘭古道的支線之一。他緩緩地與我們分享這一景一物的歷史掌故。

他的家,前方是大卡車往復不斷的濱海公路,後方則是列車轟轟的鐵軌,常使他不易入眠。客觀來說,算不上是個利於寫作的環境。

然而,說頭城處於壞毀當中也不盡公平。雪隧開通帶來觀光人潮,不遠處旅店林立,不乏一晚要價上萬元的高檔民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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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吳致良)

「這裡壞毀跟重建是並列的,但壞毀速度遠大於重建。對別人來說是生活日常,但在這生活環境中,可以更明顯看到生命或物件在時間催促之下快速毀壞。物的磨損,到最後成為精神上的磨損。」

歲月沖刷造成處處擦傷,尤其對連明偉而言,頭城夾風帶雨的時間又更加銳利。無可回返,那麼至少尋找延緩的辦法,或者是躍入另一種時間流速。

▇出走異國,尋找新的時間流速

畢業後到菲律賓教書一年,連明偉稱之為「豁然開朗」的經驗。這趟菲律賓之行,促使他寫出《番茄街游擊戰》,也成為一個開端。

「如果沒有那一年的生活,我可能還是會選擇待在台灣。一旦離開這裡,會知道有其他生活方式,還有可能壞毀速度沒這麼快。」

接下來,他到加拿大當飯店服務生,去夏威夷的餐廳工作,而後到聖露西亞擔任志工教桌球,直到2018年才又回到台灣。

不斷移動、反覆穿梭於國土疆界,如同他的寫作計畫,一部異國、一部本土交叉進行。出走雖能活在另一種時間,卻也帶來更大的矛盾。「寫作可以讓你更快感覺到它(家鄉)的衰敗,可能我出去、回來太多次了,每次都要重新適應。」

人在異國想著何時能返鄉,回家之後又覺得身處異地。連明偉想透過世界的文化了解自己的鄉土,尋找自己與鄉土如何抵達和諧的關係,如今,他仍在尋找。

國外生活讓他認識了許多不同族裔的人,哪怕非法哪怕危險,也要飄洋過海到另一個國度,尋找更好的生活,尋找安身立命之處。那份渴求,是最吸引連明偉的生命力。

▇寫作者的另一種自我實踐:跑步、游泳、桌球

山中無晨昏,我們踏過泥濘、跳踩石頭,半人高草叢拂過褲管,樹林間隙望出去的天色仍是灰的,不更亮也不更暗,眼前的路好像走過了又好像沒有。恍惚間,彷彿在重複無盡的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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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滿頭大汗,每有陡坡或水溝,我都得先閉嘴專心跨過才能繼續提問。惟連明偉雖呼吸急促,行走、爬坡間仍不疾不徐回答每個問題,身體思緒協調運作。如果不說,誰也看不出當天他正感冒發燒。

其實這不意外,連明偉除了作家身分,也是個體育健將。大學時代加入登山社、參加系上桌球隊,後來考取救生員執照,現在更在鎮公所教授桌球及攀岩。

言談中,無論是聊到球風的轉變、未來可有再出國的打算,或者是對於創作的思考,連明偉總以一句「年紀到了」作為種種考量的基準。才35歲,他對於時間的催促顯得更為敏感。

家鄉看似逐步再興,過往一切不可能復見。運動成為連明偉抒發的管道。「運動有可能是一種挑戰,必須要運用身體所有能量,所以會覺得在那像是靜止卻不斷衰亡的凝滯狀態中,還是存活著。」

是一種抵抗嗎?「剛開始可能是抵抗,到最後會知道,其實所有生活、生命情境本來就是這副模樣,成住敗空。當你很明顯理解到這一點時,會想要凝凍衰亡的速度,可是又沒辦法阻止,所以會產生很大的矛盾或衝突。寫作對我來說是凝凍的方式,《青蚨子》就是想記錄,本身也是一種抵抗。」

偶爾為之的運動或可稱為抒發或興趣,持之以恆才稱之為鍛鍊。連明偉幾乎每天跑步,「寫長篇更要求作者的堅持度,就像跑步、游泳。」

在規律的、疲勞的、怎麼還沒結束的運動之中,跟自己對話:要不要撐下去?面對挑戰時,克服蔓生的膽怯,從失敗或成功中積累更多經驗。勞其筋骨,鍊一副鋪寫綿延長篇的心志。

寫字的人是用全身,每一個創作都是全身。創作看似坐著不動,但所有的作品或所得都來自於先前身體的鍛鍊、精力以及精神狀態。「創作不能只靠精神力,很大的連結是身體。」

除了跑步、游泳,連明偉還喜歡打桌球。他形容道:「注視著一顆桌球,要怎麼在最短時間做出最準確的回擊,那不僅是專注,還有對於球的敏感度。細探來講,就是時間的感覺,如何控制自己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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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運作中:如同攀岩的創作之路

恆常所做的鍛鍊,或許都是為了往上攀登。

來到鎮公所體育館的室內攀岩場,連明偉解釋,3公尺以下稱為「抱石」,以上才稱得上是攀岩。

經過下午健走,大家都累了,卻仍對攀岩躍躍欲試。嘗試過才知道,自己與身體的距離如此遙遠。明明岩塊就在眼前,但每伸出一次手、跨出一步,都感覺到肌肉的不聽使喚。尤其攀岩得垂直向上,轉過身才知道離地面有多遠。未知的高度,讓這項運動隱含著強烈的恐懼。

與跑步、游泳最大的不同在於,攀岩講究瞬間的肌耐力,才能借很小的岩塊支撐全身重量。必須一次徵召全身肌肉,大致臀腿,小至指尖,都是強度極高的訓練。

連明偉一上陣,完全海放我們這些弱雞。他敏捷如猴,身輕如燕,從低到高,像直覺,也像習慣,往左向右,如履平地;有時他將雙腿弓得極開,踩上我沒想過搆得到的岩塊。

這時體會,運動能學會控制身體,那麼攀岩恐怕就是集大成的鍛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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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明偉說,得先觸摸每個岩塊,感覺哪個支撐點較穩妥,衡量能否藉由岩塊支撐身體重量,衡量可以在岩塊上休息多久。「攀岩是永遠在運作中,得知道自己要休息多久,不是攀上去就沒事了,要先把接下來的路線想好。」

休息,凝鍊下一瞬間的爆發。其實很類似他對於文學創作的態度:即使處於休息期,也早開始思考下一步該往何處。

有人寫作是湖邊散步,有人寫作是間歇衝刺,連明偉的寫作則像是攀岩。恆常的運動及出走,凝聚成往上一刻的力量,縱有恐懼,惟超越能克服。

他曾在談《青蚨子》創作理念時說:「我在故事中進行時間,同時也不斷取消、拒絕時間。」

身體終將逐步衰老,物事消亡在不可追的歷史,無窮的移動中尋找凝凍的時間,卻只能證明一切都是徒勞。唯有一處不是徒勞。哪怕只有短短千分之一秒,文學創作已留住了瞬間的溫度,速度,溫柔和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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