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攤

by 陳默安

「剛開始出去擺攤時,有一個阿桑問我,恁尪在幹嘛,怎麼會讓妳出來作這款生意?那時候我想不通伊怎麼會這樣問,後來我才知道伊的意思。」

很偶然地,媽媽突然聊起過去她到早市擺攤賣衫的回憶。

至今我還記得她獨自騎車去擺攤的背影。

天還灰濛濛的凌晨,她理好幾大包衣服,綑在一輛破機車的後座及側邊,她細瘦身軀夾在成團的衣物中,有種奇異的安全感。引擎發動,破車發出吵雜轟轟聲,她搖搖晃晃,載著那些明顯比她高、比她胖的衣物們逐漸消失在路的那端,日頭尚未出來。

為什麼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學生會在凌晨時分起床目送媽媽呢?至今我還是想不起來。可是我很確定,我目睹過那一幕。


三十三歲那年,本來專心在家帶孩子、侍奉公婆的媽媽,意識到家用的窘迫,因緣際會她認識了開服飾店的阿姨,有了固定貨源,她決定到菜市場擺攤賣衣服。

那是個美麗原始的年代,不必租金便可到市場擺攤,先到先贏,大不了交個一、兩百,便可安心做生意,不會有人來找碴。

於是她每日凌晨出門,在不同的市場駐紮,攤開防水帆布、架起鐵架,將衣物從大塑膠袋裡拿出一一吊掛,懵懵懂懂開始了人生的第一個事業。直到將近中午,她再匆匆收攤,回家打理中餐,趕去祖父那間已幾乎無人光顧的鞋店守著。

媽媽的出現,似乎在市場裡引起了小小騷動。

我曾去過其中一個市場。印象中多是一些穿著褪色花布寬鬆衣褲的阿桑,拿著賣相不佳的蔬果直接攤在地上兜售,或者是皺紋深刻的阿伯吆喝賣菜刀、樟腦丸之類,市場裡一些較具規模、貨色較齊全的攤子,多是由夫妻共同經營,太太大抵有著粗壯黧黑的臉孔,中氣十足地報價,手腳利索地替顧客裝袋收錢,先生倒是很少在攤位上,接近收攤時刻,才會慢慢踅回來,一起將傢俬收回小貨車裡,有時夫妻吵架,也是一句句國罵針鋒相對。

整個市場鬧哄哄的,彷彿是個以分貝數決勝負的戰場。


還不到三十五歲的媽媽,即使已生過兩個孩子,說話小小聲,清瘦幼秀,在阿桑們眼裡,怎麼都不像是會到市場擺攤的艱苦人,反而有著小姐氣派。

如果不是嫁給個噗嚨共,這扮小姐款,哪需要摸黑出門來賺辛苦錢。

「那些阿桑對我真好,有的拿板凳給我坐,有的看我忙一早上沒吃飯,緊削一顆蘋果來送我吃。」

阿桑們大概心底各自給媽媽編排了個落難千金嫁錯郎的劇情,天頂繁星謫入凡塵,總是格外引人憐愛,尤其眼前清秀佳人讓她們對家裡睏晚晚的媳婦更加咬牙切齒。

獨自騎著機車,天還未亮就抵達市場佔個好位開始擺攤,見着媽媽利索手腳,旁邊賣花生湯的阿桑扯開喉嚨叫了起來:「啊喲,恁看,人透早就出門做生意,阮家媳婦還在睏,好命得這款!」

一呼百諾,週遭阿桑紛紛開始訴說自家媳婦罪狀,晚起啦、不煮飯啦、沒好好款待兒子啦諸如此類,她們拋下手邊生意,此刻當屬圍剿媳婦泄憤最為要緊,沒有什麼事情比媳婦過得愜意還更令人不爽快,非得像媽媽那般早起忙碌,才有資格踏進伊家門。

這種疼他人女兒入心,嗟自家媳婦入骨的戲碼不厭其煩上演,媽媽只是低頭笑笑,繼續摺被翻亂的衫褲。

「我猜那些阿桑的媳婦一定很恨妳。」我說,「阿桑回家肯定會故意超大聲地說,我在菜市場做生意,有個小姐有夠乖,透早就來擺攤,中午趕回去煮給公婆吃,真正有夠乖。」

「做到流汗,一樣會被嫌到流涎啦。」媽媽如此作結。


市場人情雖暖,但討賺仍各憑手腕,墜落凡塵的天星哪懂交際,連吆喝都嫌中氣不足,要怎麼跟客人討價還價博交情換新臺幣?

「呵」媽媽笑,「那時候景氣真好,衫都還沒擺好,人就一件一件買,也很少出價,說多少就多少,我也很少跟客人多講話。」

的確,我曾與媽媽擺攤幾次,她忙時就把我放在隔壁攤喝四神湯,她跪在防水帆布上,笑著說「看看啊」,眼神卻盯著眼前衣服,客人蹲下來挑,她也鮮少主動推銷,一逕理貨,或者背對客人掛衣服。就連收錢找錢時,嘴上笑着道謝,眼神也很快避開。

「恁媽媽真正認份,不曾聽伊喊累喊餓。」賣四神湯的阿伯對我說,「妳要好好孝順伊。」

結束擺攤生涯後,媽媽陸續開了早餐店、火鍋店、冰店,現在她已經能與客人大方談笑,做生意讓她有了自己的存款,也有了朋友,但她仍常對我說,她最討厭做生意,自小就不願做生意人。

我遺傳了她的孤僻性,她的孤僻其實是一種自尊,做生意必得賣笑,生活已經夠苦,笑是違心之論,可不笑生意難久長,累或忙能夠一咬而過,若不是情勢所逼,她也不想逼自己笑。


「妳決定要去擺攤時,外婆不就很捨不得。」我問。

「當然啊,也沒辦法。」

家裡不是名門,未出嫁時也得做女工貼補家用,但至少女工不用風吹日曬拋頭露面,騎破機車奔波,聽人說哪裡有市場就往哪裡去,哪裡有錢就往哪裡鑽。

「不過,菜市場裡大家都對我很好很好。」媽媽語氣非常溫柔,像提起舊識,「而且,天公伯也很照顧,三年來都不曾遇到雨。」

「雨?」凌晨摸黑出門,再怎麼樣也應該是慶幸沒遇過壞人吧?

「是啊。那時候騎車去市場路上都還沒起厝,若是落雨,完全沒地方可躲,那些衫褲看要怎麼辦。」媽媽非常虔誠地說,「所以說天公伯有照顧,真正不曾在我騎車途中落過一滴雨。」

三年擺攤生涯,日日摸黑出門獨自騎在罕無人煙的大道卻未曾遇見落雨,彷彿是一場神蹟;不曾淋雨的慶幸,讓媽媽忘卻其他媳婦好夢正酣而她卻已整裝出發的不平衡,菜市場裡遞過一顆蘋果給她、或是挪張凳子讓她坐的人,安慰了她不得不做生意的糾結。

三年來,真的一滴雨都不曾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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