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極哀中破繭而出的《極惡女王》

by 陳默安

先說結論:五集 Netflix 日劇,我一口氣追完,成為最想揪阿嬤一起看的日劇。(雖然她在我18歲那年就掛了)

基哥打開時我還暗地裡翻了白眼,但一開始播放,光是重擊摔角擂台的磅!磅!聲,就立刻讓我淚目——全是我跟阿嬤的極瑣碎到幾乎不曾再想起的回憶。

陪阿嬤看摔角

不知道是不是受日本教育的關係?阿公阿嬤雖然感情不睦,一人一台電視,但兩台都是在播摔角。我從有記憶以來,就跟著阿嬤看。

阿嬤最喜歡巨人馬場,只要他出場,阿嬤就會很興奮,「緊欸、緊欸,馬場出來了!」其實覺得馬場長得超怪,動作有笨重感,只是他手臂一揮,好像輕輕的,就能立刻撂倒對手。應該真的很厲害吧。但不重要,反正我就是盲目跟著阿嬤幫馬場加油。

阿嬤的偶像:巨人馬場

沒有巨人馬場的時段,阿嬤也看女子摔角。有好幾次,都有一個身型壯碩、穿皮背心、畫著黑死妝的女子衝進來搗亂,甚至拿麥克風敲、折凳夯人,觀眾沸騰,對手血流如注。

我總是很激動,為什麼裁判沒有阻止她?這不是犯規嗎?

阿嬤也跟著喳呼,哎唷~流血流滴喔~真正夭壽(現在想想,那語氣興奮得很)

事情的演變很好猜測:阿嬤死了,我再也沒有看過摔角。即使這幾年看拳擊或綜合格鬥,也從來沒有想起過摔角。

極惡女王是怎麼煉成的

《極惡女王》最大看點,是日本女子摔角傳奇人物「丹普松本」的崛起之路,以及 1980 年代日本的女子摔角文化及風氣。

在還沒成為「丹普松本」之前的松本香,艱難地從父親家暴的家庭中長大,懷抱著成為摔角選手的夢想。

「妳那麼胖,穿泳裝打摔角到底誰要看?」

父親的拳頭及惡毒言論像潑來硫酸,幸虧有溫柔的母親,她為松本縫製泳裝,抵擋生來就不斷面對的不堪與羞辱。

然而松本的選手之路並不順遂,與她同期的長與千種和飛鳥母獅,組成偶像級「猛擊少女」,是公司的票房保證。

劇中的飛鳥母獅和長與千種。會摔角的女子實在太正了

剛通過選拔時,松本和千種是最要好的朋友,互相扶持過困頓的新人階段。然而,隨著千種走紅,接受雜誌採訪時聊起最辛苦的時刻,隻字未提松本,而是將光環轉給搭擋飛鳥母獅。

其實誰都沒有錯。長與千種知道大眾喜歡什麼樣的故事,需要什麼樣的偶像,她只是照做了。

站在松本的立場,明明前幾天還一起開開心心並肩跑步的好朋友,怎麼轉過身來向公司告狀自己不顧她很累,纏著她要簽名?

那天跑步……松本眼見著千種寫意規律的背影,氣喘吁吁地追趕。

那具象化了松本香人生一個相當大的悲傷:有些人,他永遠就是會在你前面。有些人就是會自己發光,而你只差沒有點火,卻始終不被看見。

更大的悲傷接踵而至:松本香發現妹妹與母親又接納了家暴父親,一家三口和樂融融。妹妹甚至還為父親說話:

「他已經改很多了。」

不斷犯錯的人,一旦自新就值得鼓勵。那麼始終維持善良的人呢?

背叛。背叛。背叛。好友或親人的背叛,都不是惡意要害松本,而是為了一個更好的選擇而犧牲了松本。

無關緊要,於是被犧牲掉了,連上擂台的機會也沒有。

無論是身為女兒、好友,或者摔角選手,松本徹頭徹尾的被無視了。

從「松本香」化身「丹普松本」:成為全日本最憎恨之人

被無視的屈辱,讓松本走上反派之路。少女的蛻變不是羽化成蝶翩翩起舞,而是從極深的悲哀擠出洪荒之怒,要與全世界作對,成為全日本最憎恨之人。

正反派是職業摔角的文化,兩者是對立存在。粗略區分,正派選手在比賽中不使用犯規或作弊,代表著正面、光明的力量,像千種所屬的「猛擊少女」就是如此。

而反派就注定生來折磨正派,他們會在比賽中使用各種凶器、不理會規則,在《極惡女王》中,好像讓正派選手血流滿面也是反派重要任務之一?同時也是收視率保證。

「承受極大的悲傷與痛苦而走上反派之路」劇情在虛構作品屢見不鮮,摔角這項運動文化,恰好承接住松本人生的悲哀,反手一轉,讓她成為一個徹徹底底存在於真實世界的反派「丹普松本」。

丹普松本的誕生,不是橫空出世,而是積攢數十年的屈辱與委屈,再也不願忍受的悲鳴。揮舞著旗幟橫行罷道、拖著鐵鍊繞行擂台、猙獰吐舌挑釁四面八方,種種行徑像作秀,也是她身而為人,為自己發出的一聲呼喊。

她的宿敵,註定是千種。

好友變宿敵的劇碼,更是老套到不行,但在他倆身上如此合理。摔角,模糊了擂台上下的界線,讓他們的生命經驗與賽場角色反覆編織成傳奇。

作為反派,丹普松本同樣吸來更多惡意攻擊,摔角迷恨她,恨到她爸媽不得不搬家、恨到寄詛咒信、將她的車噴漆到生人勿近。

後輩戰戰兢兢問,要把那些詛咒信丟掉嗎?

丹普松本笑了,要把那些詛咒信貼到牆上。

吸收更多仇恨值才能更強大,丹普松本完全理解作為反派的生存法則。她無聊開信要看,卻被暗藏刀片割傷。

一個是在眾人面前犯規砸場,一個在信封邊緣黏滿刀片。究竟哪個更為惡意?

80年代摔角文化

丹普松本出場,逐漸與我兒時記憶重疊。推算時間,當年與阿嬤一起看的,將對手弄得頭破血流的就是丹普吧?!

當下很想衝去靈骨塔開門大喊:阿嬤!我知影摔角那個是誰了啦!

原型人物松本香。小時候看到就是這樣造型的反派!

和阿嬤看摔角,還有一個謎團。

每當有選手被重擊倒在擂台上,或者被從邊繩跳下的選手壓得半死不活時,我總憂心忡忡,有時也喊著不要看了、不要看了。

阿嬤淡定回:不一定都真的啦,莫緊張。

菜鳥時期的千種,因為使出意料外的空手道招數而被教練痛罵:「應該要出對手能防禦的招式啊!」

恍然大悟。這幾年看拳擊、泰拳或 MMA,唯一目標都是打趴對手,偏偏摔角,是要做出對手能防禦的招式。

好像懂了阿嬤當初為何這麼雲淡風輕。(是說她為什麼會知道呢?)

但這無礙摔角的精彩,如今來看,更能享受每一種固定式或重擊的姿態。

這部改編真人真事的日劇,戲中出現的人物幾乎都是當代知名摔角選手,我想如果是摔角迷,應該感觸會更深吧。

有點類似《相撲聖域》,《極惡女王》也讓人更理解摔角文化,只是它更聚焦於 1980 年代的風氣,以及紅極一時的女子摔角巨星。我私心希望可以多一點摔角選手受訓的片段,《相撲聖域》的訓練過程就超好看啊!!

宿敵

如果沒有反派的存在,也許就削弱了正派的意義。

那麼多人恨丹普松本,但不可否認,「丹普霸凌千種」的戲碼,博得更賣座的票房、更高收視率、更群情激憤的反應。

兩人最經典一場戰役:大阪斷髮戰,極盡暴力與瘋狂,連正派代表千種都忍不住犯規抄起鐵桶狂夯丹普的頭,你就知道場面多失控。

這場戰役的最後,千種落敗,丹普扯起她的頭,剃刀刮掉一綹綹千種的頭髮。

台下千種粉絲掩面哭泣,但她們閃閃淚目中,看到的不只千種,絕對還有緊咬不放的丹普。

如果不能發光,那就被恨吧,被萬箭穿心吧。成為一個靶,同樣能收割目光。

這場戰役在 YT 上還找得到影片,我邊看血壓邊飆,哦哦哦哦真是好刺激啊!!《極惡女王》重現各個細節畫面,就連千種斷髮後,隊友一湧而上護住她的情景都如實復刻。

讓錯位的愛恨回到原位

再也不當反派,因此我們不再是宿敵了。

本劇由丹普松本引退大賽來做結尾,經過這場戰役,她決定要以松本香的名字繼續奮鬥。

對手理當是千種。但這場對決本身已經不是重點。而是分出勝負之後,她們邀請彼此不犯規、不拿武器,一起用正統的摔角來打一場。

固著的角色開始流動,雙方交換了隊員,松本與千種站到同一陣線,從宿敵變成隊友。

錯位的愛恨回到原初的位置:一顆單純喜愛摔角的心,兩個共同扶持的人,用手腳肉身去與另一副手腳肉身拼搏。

松本香,終於被看見身為摔角手的專業與魅力。長久以來被忽視的悲傷,在那一刻解凍。

這結尾真是熱血又動人,松本與千種因為摔角結識、走近而後走遠、成為宿敵,最後又在擂台上聯手出擊。她們的人生與摔角相嵌如此深,台上台下,曾用恨彼此成就,再從固若金湯的恨意當中,撬動鬆動的可能。

寫到這裡我又有點想哭了~這部日劇讓我哭好慘,主角吉田有里演戲渲染力極強,她哭,感覺像要把一生的委屈都哭掉一樣。

萬萬想不到,這部看似爽劇的日劇竟會讓我哭。如果不排斥格鬥、血腥暴力,非常值得一看。當然日劇標配大吼大叫還是有的,不過還算合理。重點是,一部劇就能認識許多當代叱吒一時的女子摔角手,相當滿足。

很想跟阿嬤說:

「阿嬤,原來那個把人打得流血流滴的查某囡仔,其實是很溫柔的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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