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墨行者:第一章〈學道〉(九)

by 陳默安

所有的哭泣、低鳴、痛嚎,就像受了潮的塵埃一般沉了下來,無聲地落在天璣的腳邊。

魚又躍出湖面,撞破了一圓月影,尾鰭啪啪拍打,像極了鷹振翅的聲響。

「真的有魚呢。」玉衡多麼感謝這隻魚的出現。尤其在她說完那十七年前的往事之後。

其實她本來只想含混帶過,反正陳年破事,有什麼好斤斤計較。但不知怎麼的,望著滿天星斗,她就這麼一股腦地說完了,說清了,說盡了。

這輩子,她倒也算對天璣沒有任何隱瞞了。

只是說完才發現,天空裡那顆小妖星,原來最靠近北斗中的天璣星。

「老四倒是明眼人呢。平常什麼都不吱聲。」天璣逕自笑了,他真沒想到沈默寡言的天權,居然把大師兄天樞看得這麼透。

玉衡笑不出來,她曾經親臨過那樣的煉獄,而她又親見煉獄出自天樞與天璇之手。她仍然相信收妖是玄墨行者的天命,然而背信忘約又趕盡殺絕,不應該。

「早點睡吧。」天璣說道。天空依舊一片漆黑,原來一段過往這麼驚心動魄,卻連破曉也等不著。

不等玉衡,天璣便收了釣竿,往孤峰走去。沿途踩踏草葉的聲音,聽來多麼肅殺,就像方才聽聞的故事。

其實天璣並不意外,只是他沒想到故事的原貌比想像中醜惡。

他繞過孤峰,撥開蔓生草叢步下一條蜿蜒如蛇的小徑,立在一片參天樹林前,舉起雙手,低喝一聲:「開!」

纏綿林枝竟往兩旁倒去,現出兩排以細緻木樁鑲嵌而成的隔間,隔間裡關著形形色色的妖物:天上飛的、水裡游的、地上爬的、竊衣的、食人的、隻手遮天的,應有盡有。

妖物們見天璣進來,紛紛起了騷動。嚶嚶哭泣、激憤嘶鳴、刺耳獰笑、心神發狂的暴吼回盪在空中,揉成一首世間最令人不忍聽的旋律。

不久前被鎖進來的黑狗妖不斷狂吠,一邊向前衝撞,碰著了木樁,發亮的黑色毛皮便灼出一圈禿禿血痕。黑狗喲哀嚎著驚跳起來,瑟縮角落發出低吼。

這是鎮妖庫,鎖著玄墨行者收服的所有妖物,木樁已被施咒,若有意潛逃,必定落得魂飛魄散的下場。那些早就嘗過皮開肉綻滋味的妖物,都不敢輕舉妄動。

天璣望著那兩排鋪天蓋地彷彿看不見盡頭的隔間,面容哀戚,像是懺悔般地低語:「過去以為收了你們,天下太平。到頭來,竟是毀了大家的根。」

霎時間,所有的哭泣、低鳴、痛嚎,就像受了潮的塵埃一般沉了下來,無聲地落在天璣的腳邊。

月光淒清灑落山谷,就像每個再尋常不過的夜。

從那夜起,玉衡總有點避著天璣,可能是不願再多被問些什麼。天璣倒是自在得很,山上的日子,每日晨起教拾兒撥琴弄弦,驗收拾兒體術功夫,此外沒別的了。

最樂的是拾兒,他高興師父待在山上陪他,否則他都要怨了:明明玄墨有七者,怎麼偏偏蒙叟最常差師父下山收妖。

日子一天天過得像行雲流水,拾兒突然想起《玄墨宗譜》那首殘缺的詩,趁著出門挑水時,纏著天璣問個不停。

天璣不答,反而問:「拾兒,還有多久滿十八?」

「再一個月吧!」

「待你成年,就會收到這首詩。」

按照玄墨一門的習俗,傳人成年當天得經過成年禮的試驗,通過之後,才算真正有了承接師父名諱的資格。

不過,由於玄墨一門多是孤兒棄子,鮮少有確切出生日期,正確來說,成年禮都選在入門日進行。

三個傳人中,大曲年紀最大,唯獨他通過了成年禮,拾兒自然又要纏著他問東問西。

「成年當天有雞腿吃嗎?」

「那時大師伯有準備禮物給你嗎?」

「成年後你有去偷買菸嗎?」

面對這些提問,大曲一概冷處理,只是靜靜地溫書、抄寫功課,就當耳邊來了隻趕不走的蚊子。

「大曲,聽說成年禮當天就可以見到蒙叟了,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趕不走的蚊子,終究會叮上來的。大曲規律撇捺的字跡頓了一下,想了想,才又開始了下一劃。

「師兄,別老是問這麼沒營養的問題好不?」虹月在旁邊也不耐煩了。但並不是因為拾兒的多嘴,而是這段時間以來,三師伯似乎一日比一日消瘦了。人的血肉竟能萎縮得如此迅速嗎?

相關閱讀

留個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