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空皓月升至西北四十五度角,便悄悄映上湖面。上天下水,兩方有月,盈盈缺缺。
漆黑湖面像落下了顆銀球,映得湖邊林子微微明亮,也照清了湖邊人影。
天璣端坐,捏著根圓柏樹枝充當釣竿,筆直釣線沉入水中,探進黑暗湖心。他最喜歡這個時辰,雙月伴影隻。
深夜的湖邊,青草混雜著露水,幽幽散發枯敗又蓬勃的氣味。北斗七星盡責高掛天際,不遠處一大一小妖星,青藍光芒一明一滅。
所以他是如此敬畏自然。凡間任何風吹草動,天地總是先有了預兆。
想不到那場妖界大戰已經過了十七年,原來日子太平也不過一晃眼。湖面忽有魚身驚跳,天璣心口一陣抽痛。下個月,拾兒就滿十八歲,那個秘密的承諾即將到期。看來,傳位之日並不遠了。
十七年前,人族與妖族展開一場空前大戰,土地龜裂,樓房攔腰折斷,海潮倒退,日月無光,是百年來最大劫難。
天璣竟湊巧的錯過那一役。
大戰前幾天,接獲蒙叟指示,天璣動身下山收妖。行經據聞妖魅出沒的海邊,卻異常風平浪靜,海風中隱隱約約傳來啼哭。循聲而去,竟有一名強褓中的嬰孩躺臥海蝕洞,有著一頭柔軟捲髮,兩隻胖乎乎小手把玩著胸口佩戴的藍玉髓。
刷白海潮重重拍打,碎成一地浪沫,嬰孩不驚不懼,對著天璣咯咯笑。第一眼,直覺告訴他,這孩子擔得起玄墨之名。
門派不是成群結黨,不過是命運相仿之人的匯集。玄墨一門,無血脈,無姻親。入門者,非孤辰即寡宿。孤獨,也是每個行者尋找傳人的首要條件。
愈隨意的名字,才能躲過天災人禍,天璣遂將孩子取名「拾兒」。上山歸峰,跪在內堂壁畫前,他高舉嬰孩,焚香祭禱三天三夜。祖師准了這孩子入門。
孩子入了門,他才隱約知道,撿到拾兒的那一天,大師兄率著眾師弟下山平亂,助人間恢復平靜。可是對於那一役,大夥卻三緘其口不願多談。
直到後來,他才從別人口中知道了當天情形。也因為知道了,他許下了那個秘密的承諾。如今,期限就在眼前。
天璣微微扯動釣竿,扯破了平靜湖面,月亮、北斗、妖星都給攪糊成一團。
沒有魚上鉤,天璣仰頭環視參天森林,呼出一口長長的氣,兩撇八字鬍飄揚起來。
其實他還是喜歡待在山上。偏偏,蒙叟最常將下山除妖的任務交付予他。或許這樣也好,可以避掉一些事情。
然而有些事是避不掉的。湖面恢復了寧靜,月亮、北斗及妖星都歸位了。
草地傳來揉捻的細碎聲響,伴隨著一股曇花清香。天璣頭也不回,問:「玉衡,還沒睡?」
黑暗中浮現出老五玉衡那張細長白臉,微微笑了。「夜半三更釣魚,只有三哥你有這種興致。」
她攏攏掛在後腦勺的髻,琥珀步搖迎風輕舞,盪出一波香氣,「這兒有魚?」
天璣答:「必須有。」
「釣了幾隻?」
「沒有。」天璣盯著釣線,「如此一來,湖裡永遠都有魚。」
「你從小就愛說些怪道理。」玉衡微微哼氣,卻不是真正的輕蔑,反而帶著笑意。
「妳也是自小就愛從背後嚇人。」天璣說道,故意繃著臉斜睨玉衡一眼。
「你在山下久了,還以為小時候的事,你忘得差不多。」
「下了山,山裡的記憶反倒清明。」
「什麼時候再下山?」玉衡問。
「蒙叟沒說。」
「喔。」玉衡抬頭,「呀!果真大小妖星都出現啦,恐怕又要出亂子。」
「其實多數時候,妖怪也很無奈。」
「這我不是不明白。」玉衡將雙臂打直撐在身後,「但收妖是我們的天命。」
「收,也不能收得不明不白。」
天璣說完,玉衡沉默了一會,空氣中只剩那種空寂的聲音。
「拾兒快成年了吧?」玉衡不喜歡忍受空寂。
「下個月。」天璣難得反問,「虹月呢?」
「還得兩年。」玉衡苦笑,「栽個傳人,跟養孩子沒兩樣。」
「妳將虹月教得很好。」天璣由衷喜歡這個伶俐又禮貌的孩子,他有預感,將來她能為拾兒使上力。即使這想法有點自私。
雖然,天璣早已從別人口中得知十七年前的那天發生了什麼事,但他今晚突然有股衝動,希望從同門裡聽見不一樣的答案。
「玉衡,那場妖界大戰,我們玄墨一門究竟做了什麼?」
忽有魚破湖躍起,驚擾了天璣的心。一問出口,雖似衝動,他也隨即明瞭,絕不是突然,他只是壓抑了太久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