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健康是件好事。但我失去了很多。例如我失去了再與一間平凡早餐店勾肩搭背的胃口。
下午意外吃了一個早餐店的鮪魚蛋餅。
不是擺盤精美號稱手工製作的蛋餅,就是你想的那種,機器做的餅皮,裡面包著拌上大量美奶滋的鮪魚,用小紙盒裝著。
幾乎可以想像得出來,是怎麼樣一個隨意攏起頭髮,穿著圍裙手腳利索的婦人拿煎匙鏗鏗鏘鏘煎好它的。
紙盒悶久了,餅皮變得濕潤軟爛。
然而我並不討厭,反而滿喜歡的。
為了健康的緣故,很久不曾吃鮪魚蛋餅,幾年前它是我常點排行榜第二名
三餐中我最喜歡早餐,不愛吃飯麵,對吐司麵包蛋餅情有獨鍾。
初搬到台北時,我租在一個老公寓四樓硬隔出的沒有對外窗,不見天日,像個棺材般的小小套房。
樓下有一間早餐店,應該是美而美或美芝城吧,一對約莫五十歲的夫妻經營。
早餐店破破舊舊的,稱不上乾淨整潔,但也不髒。
我想世人對街角早餐店的衛生要求都不是太高,那是一種慣習,太窗明几淨了反而不熟稔。
那份工作慘絕人寰,常常加班到凌晨兩三點。平日早上我根本吃不下,拖著腳步經過早餐店,還是會記得朝早餐店老闆夫妻笑一笑。
每逢週末我總狠狠睡上一覺,再穿著拖鞋下樓,爐火冷卻時點上一份鮪魚蛋餅和紅茶。(早餐店的紅茶到底都放了什麼,為何如此難戒?)
偶爾很餓,前天加班加得太不爽,就再加點一份巧克力吐司。
拎著蛋餅和紅茶再慢慢上樓,回到那棺材似的小套房慢慢吃掉。
那個鮪魚蛋餅就是這樣,夾著大量美奶滋,機器製作的毫無手工溫度的餅皮。
可是在那個當下,我總算感覺自己又活了過來。
時間久了,早餐店夫妻偶爾向我搭話。
原來他們幾十年前從嘉義來到台北打拼,開早餐店,在老鬧區中安份下來。
我以前也在嘉義讀書耶。我說。
真的啊?我們是民雄人,這樣你應該知道。頭髮灰白,掉了好幾顆牙沒補的老闆娘很開心。
我就是在民雄唸書啊。
老闆娘又說,哇,是中正大學嗎?你唸到大學畢業嗎?
當時我還沒學會冷漠,對於眼前這北漂仔老前輩很有好感,遂機哩瓜啦地簡短交代一下與民雄的淵源。
臉色黧黑、寡言的老闆也湊了過來,跟我說起他們小時候的民雄。
薪水微薄,我尚未習慣台北的消費方式,週末也不太出門,時常整天下來唯一的交談對象就是他們。
「不能老是吃早餐啊,也要吃點別的。」老闆娘這樣苦口婆心地說。
有時我甚至錯覺,我在台北好像有了家人。
那一年我跟家人去澳門玩,吃到好吃的餅,遂買了幾盒回台北分送。
買餅時,不知怎麼地想起他們。
考慮很久,我挑了個他們應該在刷爐台的時段,尷尬的滿臉通紅的把餅送上,說,送你們吃,我覺得很好吃。
他們又驚又喜連忙推辭,說怎麼好意思,你常來買早餐,我們還收你的東西。
我說不要這樣講,我一個人在台北,偶爾跟你們聊天很開心。
他們連聲道謝,收下了。
下一個週末,我再去買早餐,正要掏錢,他們忙不迭阻止,很認真稱讚餅非常好吃,拜託讓他們請一次早餐,小錢不算什麼。
有時受惠能減少別人的虧欠,於是我便不尷不尬收下那份免費的火腿蛋吐司和紅茶。
再過幾週去買早餐,很少主動與我攀談的老闆突然說,小姐,你去過某某路嗎?我非常困惑,歪頭想了一下。
是這樣啦!我兒子在某某路開早餐店,你有空可以去吃吃看啦!認識一下我兒子,他很不錯喔!跟我長得不像,他很帥又高,人又老實,就是沒有女朋友。
老闆連珠炮一席話讓我差點綜藝摔,我尷尬哈哈笑,邊說哇這麼年輕開早餐店。
老闆娘又接著幫腔,對啦,就讀沒冊,啊如果你沒有嫌棄他書念不高,可以去跟他認識一下,吃個早餐啊!
這種買早餐遇到愛的劇情讓我招架不住,提著煎好的蛋餅邊禮貌微笑落荒而逃。卻也覺得這樣直率著實可愛,哪能想像車水馬龍台北街邊竟有這樣一片害羞的真心。
倒也沒有因為這場可愛的鬧劇而減少去買早餐的次數。只是北漂仔的命運是注定各處遊蕩,租約到期,我準備搬家。
搬家前一天,我還是去買了早餐跟紅茶(我想我的血管裡流的不是血,是早餐店紅茶),末了跟他們說,我要搬走了,很高興認識你們。
他們一臉愕然,隨即恢復鎮定,頻頻說,那有空經過再來吃早餐。如果有順路也是可以去某某路我兒子那裡啦吼!
後來我搬到三重,也與另一家早餐店熟稔起來。偶爾我會經過那對夫妻的早餐店,想著似乎沒有特地去吃的理由,就是站在馬路邊,看他們仍是那樣勤勤懇懇地煎蛋、往吐司抹醬、裝袋,就有一種很放心的感覺。
再後來,營養師們開始透過各種管道恐嚇早餐店有多油多高碳水空熱量,我漸漸的不吃早餐店,早上吞顆水煮蛋咖啡豐盛點配條栗子地瓜。
追求健康是件好事。但我失去了很多。例如我失去了再與一間平凡早餐店勾肩搭背的胃口。
而那樣的早餐店餐點明明那麼粗糙,隨處可見,卻很適合日日駐紮在生活裡。
我的常點早餐第一名是草莓吐司夾火腿蛋。每當不熟識的老闆露出「蛤?」的表情,我總有點優越,自認相當懂吃,不忘補上一句:「麻煩幫我灑一點胡椒,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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