幫我記得我是誰

by 陳默安

2021 於我著實是一場大地震,搖撼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價值觀、自我認同、生活方式。西北雨來得又快又急,偶爾覺得生命被狠狠嘲弄,好不容易悟出安身立命之道,又轉了個彎,上了戰場去拚搏一份鴻鵠之志。

近來在某個課程社交場合,不到半小時就發現自己是在場最窮最魯最廢的一個,很有種人家早就上太空自己還在殺豬公之感。拚命追趕,別說車尾燈了,仍是只有被噴得滿臉煙塵。

沒有怨懟,只是自慚形穢。

沒有人嘲笑,仍舊只敢低著頭,很怕被看見踉蹌的腳步。花了這麼多年一磚一瓦添起的信心飛灰煙滅,彷彿困在一團黑霧中,左支右絀。

如果有一個人長期處在這樣的狀況中,他能活嗎?

她說,通常不能活。但如果能活,會變得很強。

能眼中只有錢豈不是很好嗎,何苦又要當婊子又要立牌坊。掙扎人人都有的,去向誰討安慰都太不體諒,思量半晌,一言以蔽之:「這半年老了很多。」總之憂喜參半,人在被迫成長那刻才明白了老。


老畢竟不全然壞事。人跟另一個人關係維持久了,難免就被冠上「老」這個字,例如老顧客、老朋友。於是「老」倒不只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退化或衰頹,還隱匿著很長的情份。

難怪,形容恩斷義絕時,我們會說「老死不相往來」。

說今年橫禍不斷有失偏頗,雖聽聞了喪病,也見證了新生的喜悅。看似兩極,卻讓我對於「老」這個字有了另一層領悟。

也是幸運,個性古怪不善交際,至今身邊還是留著幾個好友。朋友熟到一個階段,稱呼「好友」反而生疏了;改稱「老友」,倒有種長相伴、淡如水之感。

老友S,母親最近被診斷出生病了。老友原來還有另一層意義,就是你很容易將對方母親當成自己母親。一起掉淚,一起擔憂,一起祈禱。往昔是豪氣拍著她肩膀安慰道那男人不識貨,如今卻陪著她站在命運之神面前,唯唯諾諾低著頭,打氣道吉人天相,不會有事。說給她聽,也說給自己聽。

我一直記得,高中時代某次我去 S 家,她母親冷不防開門探頭入來叨念一番,S 嘴巴一翹說好啦好啦你很煩,一邊將剛吃完的便當紙盒遞過去,她母親竟就理所當然地接過拿去丟了。

為什麼一直記得這一幕呢?換成是我這樣做,肯定被我媽痛罵的呀(自己吃完的垃圾不會自己收嗎!)然而那一幕多麼具體洩露了母親對 A 的溺愛啊。

我當然沒有提起這微不足道的往事。怕她傷感,怕她驚惶也許再受寵溺的日子漸短。只是先幫她記得,她還很單純快樂,不必煩惱生老病死的模樣。

另一個老友C即將臨盆。最近天氣如許熱,她每天挺著肚子熬過長長的工時。最近她過生日,突然意識到,哦,從明年開始,她也許將重視孩子的生日勝過自己的。也許幾年後,她將被稱為「××媽媽」。

都是生命的歷程,沒有對錯。只是生命偶爾感覺失落,可能因為我們遺失了些什麼。寫生日卡片給她時,一邊想起初識那年燠熱的高中校園,白制服百褶裙,永遠昏睡的數學課,下課鐘響就急忙跑去福利社買零食。

蠢到可笑的青春,現在提起都有點赧然、彷彿在追憶什麼當年勇似的年少,無所事事到甚至以後無法向孩子吹噓「媽媽以前如何如何」。但如果「快樂」有個具體模樣,我想就是那些輕易被浪費掉的瞬間。


往前的路上,必得要犧牲些什麼,有些還能彌補,有些終究來不及。我猜自己正在變成該成為的那種人,值得額手稱慶吧,人活到三十開外終於領略現實,不想被踐踏了於是反過來踐踏以前的自己。

H 傳了一封長長的訊息過來,在大馬路邊紅著眼睛看完。生命中若有人願意這樣長長的提醒,我想是因為我們一起擁有過最天真的歲月。無名者的特質是不需要被尊重的,很多時候幾乎得忘記自己是誰,才能挺起胸膛過陌生的關。

而我如此任性地幾乎執拗地不犧牲與老友再一段又一段相處的時光,無非是為了記得自己是誰。

最後僅能銘記《西北雨》一段,讓一個曾傷懷路它怎麼自己就沒有的人,步履維艱要走出康莊大道途中,不要忘記曾澆灌賜福的種種。

我盼望自己,有足夠的耐性,信任時間,傾心相信自己並沒有特別被遺棄。我想像個正常人那樣,羅縷記得自己曾被厚愛過,也希望自己終於學會如何,才能在心裡的櫥櫃積存一切借來的事物、時空與溫暖的沉默,像她曾經撫慰過我的那樣,去照看另一個人。

童偉格《西北雨》

延伸閱讀:《少年吔,安啦!》:我的走闖,攏是命運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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